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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如果說越鮮的花插大堆的牛糞,那麼迷龍無疑是我們中最大堆的……我只是在替迷龍擔心,他和這樣一個女人也太不般配。

  死啦死啦在煩燥中忽然猛烈地揮手,「轉告個屁?放啦放啦!」

  我們啞然地看著他,小死忠拉過來一班人以繼續那半路被打斷的葬禮,死啦死啦瞧也不瞧在他眼前恭立的下屬們,他揮著他的手出去,「沒聽見?死人埋啦!活人放啦!」

  於是埋死人的擁向棺柩,而我和康丫仍跟在他後邊。

  死啦死啦走出林子,便站在路邊,望著他疲憊不堪,雖有隊形但確實也潰不成軍的部下發呆,他的眼光又有點兒像在看死人,而被那樣看著的部下也只好不知所措的看著他。

  我擻了一把康丫,和他附耳,於是康丫飛跑著去峰頂宣佈迷龍的赦免。我想跟去,但我回頭看了看那傢伙破碎的表情——確實是破碎,一個人把自己被打得支離破碎的信心、信念、情感全堆在臉上就是那樣,好像碰一下就會成垮掉的沙子。

  我站住了。我和其他很多的丘八們看著那傢伙,那傢伙目光全無焦點地看著我們,他往後退了一步時有點兒搖搖欲墜,他用手摸著身後的溝坎,慢慢坐下,然後將身體和頭顱都斜靠了。那雙眼睛只能讓你想起一個將死之人,全無好奇心地凝望了一會兒他待會兒就將升騰上去的上蒼,然後閉上。

  眼睛剛閉上,支撐脖子的力氣似乎就消失了,順著溝坎歪了一下,然後就那麼歪著——只要不是被炮火衝擊得七零八落的人死時大概也是那麼個姿勢。

  我們瞪著他,有人茫然,有人怯怯上行一步,有人怯怯後退一步。我們瞪著。

  他就地睡了,在我們即將開拔的時候閉上了眼,實際上,十五分鐘前我們就該向行天渡進發。」

  我試探著往前走了一步,於是成了最靠近他的一個人。他看起來沒有呼吸,胸廓幾乎沒有起伏,我看著一具泥濘的,煙火熏燎過的,神采渙散的軀體。

  我忽然明白過來,他是死了。我們忽然想起來從沒見他睡過,從緬甸到這裡他一直像只瘋狂跳踉的猴子。我們一點點抽掉支撐他的全部支架,讓整座南天門壓在他頭上,我們成功地幹掉了他——他累死了。」

  「團座?……死啦死啦?」我輕聲叫。

  全無動靜,於是我輕輕碰觸他不知是因體溫流失還是山風吹拂變得冰冷的軀體,然後一籌莫展地看著我周圍那些我並不熟識的人。

  炮聲在遠遠的背山又響了起來,我們曾經擺脫了那聲音幾天之久,但它現在又追了上來,讓我們竊竊私語惶恐不安。

  「團長!」我搖撼他,我看著那具軀體從他倚靠的溝坎上滾落下來,仍然是了無生氣的。

  「日軍追上來啦!」我大叫。

  我現在能確定一件事,他就算沒死,也至少已經暈厥,只是靠他最後的精神頭兒做出一副睡去的樣子。他仍然沒有動靜。

  我的身後在嗡嗡的碎語,有腳步聲。我回頭,看著竊竊私語的人們中已經有一部分開始拔步下山,又有一小群兵從我們面前走過,他們並不屬於我們這個佇列也不成隊形,但是他們帶動了我們中的人跟著他們。

  「白眼狼!他沒扔了你們你們扔下他!」我沖那些人叫。

  那無濟於事,我回頭始抽打他的耳光,「你這叫畏罪自殺!改天再裝神扮鬼行嗎?起來啊!王八蛋!」

  埋掉了死人們的小死忠們從林子裡出來,迷龍老婆和雷寶兒跟在後邊。死忠們幫不上什麼忙,他們盲目的崇拜讓他們幾乎喪失判斷力,只會茫然地站在旁邊,聽著遠處的炮聲甚至生了去意。

  雷寶兒擠進人群,看了一眼認為是不會有興趣的事情,又擠出人群飛奔了開來。

  他奔向的是山路上的上坡道,我不知道他奔向什麼。

  我擠出了那個人群,走向山路的另一邊,看著開闊的山脈和雲層,我轉回身看著那群束手無策的人,越來越多的人在越來越零散地走。

  這個淩亂的隊形從緬甸走回雲南,終於在南天門上散掉。我忽然不想再走。死啦死啦竭力保持的隊形原來是我們每個人的腿,腿沒了,我們就得蠕動著爬回家。我很想跟他說,你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是什麼都行,說什麼我都聽,只要別讓我再無能為力地看著我們不戰自潰。」

  我想哭而哭不出來,想笑比哭還難看,我覺得我虛弱得快被山風吹跑了。我看著雷寶兒在山坡線上浮現,那順理成章,因為他騎在迷龍的肩上,接著我聽見馬叫驢叫狗叫,以及老虎叫狼叫和豬叫,一下冒出來那麼多動物順理成章,因為那都來自迷龍的一張鳥嘴。

  我瞪著迷龍,他像一個已經獨力趕跑了所有日軍的功臣,被不辣豆餅康丫這樣的傢伙簇擁著,做著雷寶兒專有的巨大的馬,轉著圈,拐著彎,學著蛤蟆跳,現在雷寶兒的笑聲對他就是一切。

  迷龍說:「叫爸爸!」

  雷寶兒答:「狗狗。」

  迷龍笑得像所有的爸爸一樣開心,並且和他的老婆會合,他基本不怎麼注意那個人圈子,在他和他那一家子大步邁下山道時,總算還記得和我招呼一聲,「快走啊!鬼子打炮呢!」

  我仍然以我原有的表情看著他,那傢伙神經粗到——或者說他幸福到根本不關注這些,於是他走過我身邊後,背上著了狠狠一石頭。那傢伙在怪叫聲中轉身。

  「誰砸的我?」

  我向他展示手上一塊更大的石頭,這一塊無疑可以讓他頭破血流,只要我不在乎傷著雷寶兒。

  郝獸醫沖著我叫:「煩啦你搞什麼?」

  我看那個人圈子,又看了眼迷龍,郝獸醫以他的職業敏感而一頭紮進了那個圈子,幾秒鐘後便傳出來他的嚷嚷聲。

  「散開!都散開啊!你們這樣圍著是想憋死他啊?」

  於是人圈散開,迷龍不再瞪我了,看著那具全無活氣的軀體,「咋?死啦?」

  我抬起胳臂準備投擲。

  迷龍忙說:「別別!暈啦我知道,被我氣暈的。」

  不辣一邊忙著把死啦死啦扶起來靠在臂彎裡,一邊大叫:「累暈的!」

  我們看著郝獸醫在那手忙腳亂的救治,掐人中,掐耳垂,康丫拿衣服在一邊給扇著涼風被郝老頭一巴掌抽開,然後郝老頭開始翻身上的布包,拿出幾支也不知什麼時候攢的金針開始扎針。

  看著郝獸醫的徒勞,康丫的衣服已經改用來擦眼淚和鼻涕了。

  我們把他弄丟了。每當獸醫這樣滿頭冒汗時,我們就又少掉一個人。我們合力幹掉堅強、主見和信心。

  迷龍從頭頂上抱下了他雷寶兒,抱著雷寶兒湊近了死啦死啦,看起來他像要把雷寶兒當作一顆碩大無朋的藥丸喂給死啦死啦。

  不辣叫道:「迷龍你搞什麼?」

  「我不要!討厭他!」雷寶兒踢蹬著反抗的雙腳,一腳沒拉,全踢在死啦死啦身上。連正忙著在死啦死啦人中和太陽、虎口亂紮一氣的郝獸醫都氣得大叫:「你們大小兩忘八羔子非得弄死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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