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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我說:「他也沒害你。我們就是來送你上路的。你要誰?要他們?」

  迷龍看了看那幫新丁,那幫新丁現在倒畏縮了,誰有殺死自己同僚的勇氣呢——迷龍很認真地把這雙方比較了一趟,得出的答案和我們差不多,「被他們崩就是陰溝裡翻船了。還是你們吧……你們也是陰溝!」

  蛇屁股催促道:「行行,不辣你們快點兒吧。早死早投胎。」

  於是不辣那幾個抬起了槍。

  不辣說:「迷龍,到了那邊別跟要麻打架,他一個打不過你,你要地道,等我過來再打。」

  迷龍說:「我每天早晚的把他收拾成扒豬臉子!中午是小雞燉蘑菇!……噯噯,這黴地方,我得瞧著東北向死。」

  康丫放下了槍開始撓頭,「你自己挑的地啊!」

  「別吵,容我找找……東北向?」我們看著那傢伙足把自己轉了兩圈,又轉成了面向我們。

  郝老頭兒苦笑,「咋又見面了?」

  迷龍說:「我還就不東北向了。我還就瞅瞅哪個王八羔子死不仗義的先開槍!」

  「嚇唬誰啊?你這幫老熟人有怕死人的?哥兒幾個,我數一二三。」我開始數。

  迷龍打斷我,「噯!噯!大事忘了,帶我老婆孩回禪達成不?」

  我答應他,「行行。一二……」

  迷龍又叫:「煩啦你別猴急成不?!耽誤不了你拉泡屎的功夫!大事兒還沒完!」

  現在連不辣都學會了苦笑,豆餅都學會了撓頭,我乾脆閃一邊摳樹皮。

  不辣說:「有屁快放該走就走。國難當頭,你留點兒時間給我們打小日本行嗎?」

  「我想哪!在想著呢!……對了,叫我老婆別給我守寡。」

  蛇屁股提醒迷龍:「她不會給你守寡的。人要守也是給姓雷的守。」

  「……也是……對了,哥幾個你們說我是不是虧得慌啊?」迷龍看著大家。

  我說:「你不虧。上輩子你欠她七石八斗米,三張猞猁皮,一斤高麗參,全攢這輩子還了。」

  迷龍瞪眼問,「你咋知道的?」

  我說:「待會兒你跟閻羅王對下賬就知道了——一二……」

  迷龍又打斷我。「喂喂!」他特無辜地瞪著我們,「我說那個誰啊,我渴。」

  我們面面相覷,終於豆餅解下了水壺,然後大家又面面相覷,水壺遞到了我手上。

  「我琢磨著等他解了渴,就得要我們辦滿漢全席。」我說,但仍然忍著氣灌迷龍的水,那傢伙滿滿當當喝了一大口,然後一點兒不拉全噴在我臉上——他開始嚎啕,咣當一傢伙跪了下來開始嚎啕,那很像一頭一臉吃人相的熊瞎子忽然趴下來跟你要糖果。

  「爺們兒歪,我的不仗義的爺們兒歪,弟兄們歪,良心叫狗叼跑了的弟兄們歪,你們就真忍心看我去死啊?沒人幫我求個情啊?」

  我愣神,我們大家愣著神,不辣沖他大叫:「早給你求過了啦!」

  迷龍叫:「再求一次啊!」

  「你還有什麼孬事沒幹?什麼屁話沒說?你這樣東西待在哪兒都是個禍害,你呆過的軍隊最好直接散夥!你說死啦死啦留著你幹什麼?」我問他。

  「我好好做人啊!他說什麼我都聽了,你去跟他說,他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他就崩個屁我都猛吸……別!別!這麼說能整死我,你說他是個大好人,我說真的,他不是東北人可是個好人,我願意跟他幹啊。你跟他說誰還能象我這麼使機槍的?不辣還是你啊?你們看我機槍使的,嘖嘖。」迷龍開始自我讚歎。

  我學著他的口氣,「嘖嘖。」

  我又鑿了那傢伙一個爆栗。

  郝獸醫說:「煩啦,你就去給他說說吧。」

  「我不去。當官的去,阿譯去。」

  阿譯也算知道自己的能耐,「真想迷龍死就我去。就團座那張嘴,也就你還能擋個兩合。」

  我有不去的理由——「我腿痛!」

  康丫趕緊話茬兒:「我背你去。」

  「……你好好在這拿槍比著,我自己去!——全都不是東西!」我拖著我的腿下山,康丫仍混水摸魚把槍塞給了郝獸醫跟我屁股後邊,拜迷龍所賜,我所有的悲憤都成了好氣又好笑。

  死啦死啦站在林間,聞著被迷龍伐倒的樹的清香,看著那口棺材,他已經看了很久,有時他撫摸斷樹的年輪,有時手指掃過迷龍特意在棺木上留下的枝葉。

  那確實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棺材,它甚至讓你忘卻了死亡而只記得生命,一個一次次死裡逃生的人一定能意識到這個,然後想起這是迷龍為他的未來而做的聘禮。

  迷龍的老婆仍跪在棺材邊,謹守著中國關於老人還未下葬小輩就得守靈的規則,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她一邊靜靜地梳理著自己,用的是帶著露水的樹葉。雷寶兒為他的媽媽摘來更多的枝葉,這並不耽誤他仇恨地瞪視眼下這個全副武裝的龐然大物。

  死啦死啦的身邊還隨著一名死忠,於是他向那小年青的發話:「去找些人來。幫人把棺柩入土了。」

  那小子掉頭以一種打仗的速度去了。死啦死啦回頭,向著棺柩鞠了個躬——這也是他能對一個素味平生的死者表示出來的最大敬意——然後他轉身打算離開,離開時他打算表示一下迷龍和我帶給他的怨憤。

  「女人,你斷送掉的男人本來夠種殺掉上百的日軍,現在被打發給名存實亡的軍紀了。」

  迷龍老婆說:「我看太多殺戮了。」

  於是死啦死啦站住了,回頭看了看,「可以不看了。你可以跟我們走,過了怒江去個你覺得適合的地方。我們還得在這兒做你看煩了的事情——等殺了我最好的機槍手以後。」

  「你這種人,我也看得太多了。」迷龍老婆說。

  死啦死啦看著那女人的背影,但對方並沒打算讓他看背影,她仍跪在地上,但用一種非常大方的儀態調過了身來,她第一次讓人看見了她的正臉,因為她已經把自己清理乾淨了,她不喜歡被人看見她的困窘與潦倒。

  我和康丫進林子,然後我們在死啦死啦左近愣住,我們第一次看見迷龍老婆長什麼樣子,連迷龍都沒看過她長什麼樣子。

  迷龍老婆平靜地說:「我長大的地方,有一種孩子,叫作鬼嬰,生下來就要被拋棄,因為他命裡要禍秧別人。他身上有個標記,寫著要出人頭地,他不知道人這輩子要做什麼,但他不管怎樣也要出人頭地。他很聰明,強取豪奪,沒人比得過他,他要的不光是錢,也不光是權,他要勝利可不知道什麼叫勝利,所以他什麼都要。老天在他身上下了咒,其實他就是老天派到人間來收魂的惡鬼,什麼都沒法讓他開心,他最後只好要別人的命。我丈夫就是這樣的人,他成了巨富,上周別人燒光了他的錢,要了他的命。你也是這種人。」

  死啦死啦一直在苦笑,看樹皮,看我們,看他的掌紋,「我知道我要做什麼的——把日寇清出這片土地。我確實是不會知道勝利長什麼樣,因為它來之前我已經死了。」

  「您準備好死了,所以我們也就應當為您的理想去死了。團座,你們是恨天無柱恨地無環的強人,只想自己所想的天才。您和我丈夫都好像從日本來的精英,頭幾十年可以為了扶助他們的中國兄長而殤,後幾十年可以為了保持他們欺淩弱小的權力而死。你們是那種交合剛畢就互相齧食的毒蛛,你們為了理想要淩駕眾生,為了淩駕眾生再把理想當作肥料,你們是林子裡的霸王樹,你們生長的地方連灌木都長不出來。」

  我無法不啞然地看著死啦死啦在一個女人面前面紅耳赤,他很想走,可走了對他更是無法認可的失敗,我幾乎不知道該同情或是幸災樂禍。

  康丫可以開口,因為勝在麻木,「團座,迷龍說……」

  死啦死啦煩燥地揮了揮手,讓康丫住了嘴,現在連康丫都意識到這從未有過的煩躁。

  「煩請各位轉告……他是不是叫作迷龍?」她在我們的點頭中不慍不火地繼續說,「這些天我一直看著我的親人在死,我還得把雷寶兒帶大,不敢去看他了。可煩請轉告,本來是想葬了公公後就去尋死的,現在不會了,我得對得起這樣……一份聘禮。」

  我們愕然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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