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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我們瞪著死啦死啦,我們一直在瞪著這事發展成一個死局。我狠踹了阿譯一腳,阿譯現在是一臉悔之晚矣。

  阿譯囁嚅著說:「……團座,刑罰太重,發死人財,敲詐勒索……一百軍棍就夠了……」

  「他們搜刮斂財,源出無糧無餉,不能替軍官受過。可潰兵如山,落井下石魚肉百姓,脅迫同胞姐妹,是做人做到死有餘辜——你是說我用軍棍把他刑罰至死嗎?我不喜歡苛刑,但非常時日,可以考慮。」死啦死啦一副不容商量的口氣。

  阿譯立刻就歇菜了,「我……也不喜歡苛刑。」

  我在後邊嘀咕:「說那麼多,其實只是猴子多了管不來,只好殺只雞。」

  那傢伙立刻看著我,我索性便瞪著他,不是看團長的眼光,而是看一個贗品的眼光。而死啦死啦象慣常那樣,你懷疑地看他,他就樂,「猴子和雞比得好。做人沒主見,人性和血性也是時有時無的,像猴性,可就是猴性也會發急。你惹過峨嵋山的猴子嗎?」

  誰他媽有心跟他扯這個,我悶聲搖了搖頭,「沒去過四川。」

  「你該去試試看。」他給我展示他後腦上一個大疤拉,「一群猴子大發脾氣,拿石頭給我開了瓢。我的爺,比日軍厲害多了,我那回逃得比這回慘十倍。你殺過雞嗎?」

  我看著他,「顧左右而言它,是因為心虛?」

  「我心虛,你就不能虛心?言什麼它?我嘴裡只能說尊耳想聽的東西?我殺雞,一刀割喉,腦袋別在翅膀下扔一邊,放血,最強的雞最多把腦袋掙出來,跑兩步再歸位。我瞧不上雞。你們要做雞?迷龍在搜刮死人時是只孬猴,可槍一響會成一隻怒猴撲過去。可剛才他堆在那兒,磕頭,對個他根本不認得的人,為點兒淫樂之心,假惺惺,雞一樣的苟且。我看不得日本人來割他的喉把腦袋別在翅膀下,我給他壯烈的一刀,斬了他那顆已經苟且的頭顱。我的軍隊不需要這種人——你那麼看著我幹嗎?你是只怒猴,雖然怒得無濟於事可也不苟且。湊合。」

  「我一直擔心,回禪達你的腦袋就被別在翅膀底下,結果還沒到禪達你就割別人的脖子。我白費心了,團座,當此亂世,您是梟雄,自能逢凶化吉飛黃騰達,因為我們的脖子是為您的見解而生的。您是不拘一格的人才,在這種時代定被重用,這樣您都找到了你的炮灰——也就是你嘴裡說的軍隊。」我說。

  我走,我不想看他的表情,我一直想傷害他,現在終於做到了,但我不想看,因為真的很難看。

  死啦死啦在我背後大叫:「治軍只能這樣!——你上哪兒去?」

  「去行刑啊!給迷龍壯烈的一刀,斬斷他妄圖苟且的脖子!」

  「可以。若私行縱放,你們所有人就自己割了你們那六斤半吧。」他說所有人是因為我說了去行刑之後,身後就跟了一拔,那幾乎是收容站出來的全部人,連阿譯和後來者的喪門星也猶猶豫豫跟著。我瞪了他們一眼,我想這樣的積極一定是提醒了死啦死啦。

  「團座真是心思慎密決勝千里!心思這樣慎密的人何不去看一眼迷龍造的棺材,您試試用您的淫樂和苟且之心造這樣一口棺材?」說完,我走,一邊緊了緊肩上的步槍。收容站出來的兵油子們跟上了我。

  我們沿著陡峭的小徑,去追上峰頂的迷龍他們,我們都沉默著不想說話。憤怒是因為曾經很在意,實際上現在仍然在意。實際上有幾天,死啦死啦只要一揮手,我們都會心甘情願做他的炮灰。

  我永遠沒法劃著我的火柴,因為那個時候已經過去。

  我又在玩我的火柴,用火柴梗在我的傷口附近劃拉著。

  郝獸醫好意提醒我,「別老搗。會爛的。」

  我看他,我笑了,我攙著他。

  我們在將近峰頂時才看見迷龍一行,那幫死啦死啦新收攏的傢伙推擻著他,用槍托杵著他,以免那傢伙走得太拖拖拉拉。那幫傢伙在發現我們跟上來時,便警惕地看著,像是獄卒面對一幫要劫法場的。

  我推了阿譯一把,低聲地附耳:「請你今天說句有用的話。」

  於是阿譯盡可能讓人看見他是個少校,「團座有令,犯人改由我們行刑。」

  這小子的半吊子官架對小屁孩兒還是管點兒用場,那幫傢伙一邊狐疑著一邊回了半個禮,一邊讓開。我們毫不客氣地擠了過去把他們和迷龍岔開,我們也毫不客氣拍打迷龍被五花大綁的帶著紋身的脊樑。

  而迷龍給我們的回應實在讓我們氣結,「來啦?怎麼才來啊?磨磨蹭蹭的——快給我鬆開。」

  郝獸醫說:「我說迷龍……你這傢伙,以為你在幹什麼呀?」

  「幹什麼呀?能幹什麼呀?一肚皮髒氣不泄泄要憋出病來的,我罵罵,吵吵,鬧鬧,打打,出出氣啊。王八羔子幸災樂禍!沒事了就快給我鬆開啊!」

  「原來你怕憋壞身體啊?現在你要被鐵花生米噎死了,不知道啊?」我提醒他事態的嚴重性。

  迷龍嘿嘿地樂,「扯犢子啦。咱跟死啦死啦什麼交情啊?一路敲腦袋踹屁股過來的,就這也要崩,嚇我兒子去啦。」

  我們已經氣得不想說話了,不辣跳起來一個爆栗鑿了下去,迷龍的腦袋鑿起來真是很響的,我們七手八腳地鑿著,踹著他的屁股,迷龍慘叫著想躲,只是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無論也逃不過小一個班的圍毆——新入夥的傢伙們看得眼都發了直,我們下手可比他們狠多啦,而且迷龍逃避著我們的爆栗和腳踹,也跑得比原來是快多啦。

  康丫叫得最歡,「錘死他算啦!」

  蛇屁股跟著叫:「省顆槍子啊!」

  豆餅鼓舞地附和:「沒錯沒錯!」

  迷龍在奔逃中對中間的一個尤其義憤填膺,「豆餅你個牲口嚼的貨!小人!老子命裡犯小人!忘恩負義……噯喲!死湖南猴子你手夠狠啊!」

  那是咬人而不叫的不辣悶聲斜刺裡插出來又給他劈頭蓋腦的一記。迷龍不再罵了,加速逃跑,我們倒開始罵了,各地的土罵七嘴八舌地追在他後邊。

  那傢伙在奔跑中看了一眼前方,山頂的空地,一整塊高如樓房的火山石突兀而起,一道裂縫從巨石底座延伸到頂端,讓你覺得它是由兩道飛來巨石伴生而生。那石頭的質地也不像石頭,它被藤蔓和樹根纏裹得象一株碩大無朋也怪異無比的植物,它的頂端也真的不再是石質,而是從裂縫中生出的,一棵古老而巨大的參天之樹,樹冠延伸開來,幾乎覆蓋了這山頂的整塊方圓。巨石之下有一個高不過兩米的小小神龕,裡邊供奉著一尊恐怕在任何典籍中都無法查到的神祗和淩亂的香火甚至野花,雕工也是極其古怪,更像是出自當地土民的狂想。

  一切都讓人覺得陡然回到了上古洪荒,沒有銅和鐵的那個時代,人們還在用石頭和樹棍與洪荒怪獸打拼的時代,這就是所謂守南天門的四天王,神廟神石神樹,加上南天門下伴流而過的神江——怒江。

  迷龍這小鬼兒跑得看不是路,他顯然不可能攀上那山峰一樣的巨石,於是往岔裡跑,他站在路頭愣住,往下看去怒江小成了一條線,這面山峰客觀地說也是大於七十度的,一個雙手不自由的直立行走動物沖下去只能是高山滾鼓。

  於是那哥們兒回頭跑了兩步,看著追上來的我們和惟恐跑了要犯,緊追我們之後的新丁,「打!老子一顆好頭由你們打!打痛快了給老子鬆開!」

  然後他忍恥負重地低下頭,要不是還有頭髮在,估計我們已經能看見那顆腦袋上遍佈的疙瘩了。

  我們沉默了,我們倒也不打了,我們推推擻擻推出幾個人——不辣、豆餅、蛇屁股,他們磨磨蹭蹭拿下來肩上的槍。

  「王八羔子,真打呀?」迷龍有點兒呆了。

  郝獸醫臉都快皺成苦瓜了,「爺爺噯,麻煩你扳著手指頭算算,這一路你惹的事夠斃多少回了?」

  「我咋扳手指頭呀?豆餅你給我鬆開。」

  豆餅傻不楞地真打算去解,我忙給喝住:「豆餅想秤你脖子上那玩意是不是六斤半?你解開他要不跑我是他灰孫子。」

  迷龍於是望望天,欲哭無淚,「不仗義啊你們。死啦死啦也不仗義。」

  「他是團座,用不著跟你小小丘八仗義——阿譯營座,你說是不是?」我問阿譯。

  迷龍罵阿譯:「癟犢子營座別說話!就是他害得我!」

  阿譯什麼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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