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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這種戰沒法打,我們像被割草一樣。虧了死啦死啦跑得快,我們在森林裡只留下了四十具屍體。凡事要往好處想,好處是死啦死啦現在不用再費唇舌啦,每一個人都知道我們正在潰敗。」

  我們終於脫離了那片地獄一般的莽林,我們累得像一群死狗,一身的擦傷掛傷摔傷,相互拉扯提攜著攀上植被相對稀疏的山巒之頂。

  我們終於逃離了森林,爬上了山頂。日軍沒往這上邊扔兵力,因為他們一心獵殺的中英軍主力不會走這種山羊摔斷腿的鬼路。

  死啦死啦停下了,用他的望遠鏡張望著峰巒之下,其實不用望遠鏡也看得清楚,那裡的一處平地上冒著滾滾的濃煙。

  我看著濃煙說:「礙眼的我們不在了,老紳士投降了吧?他們的使命就是燒掉寧可成灰也不能落到我們手上的物資,還有很有面子地投降——不過咱們把日軍惹急了,日本人為了他們的日本面子大概不會太顧英國面子。」

  死啦死啦諷刺我,「損兩句你就安寧了?心裡填實了?」

  我瞟了他一眼,「得,狗得拍,貓得捋,你心裡有火,要捋還是拍?」

  「你們要我捋還是拍才成個人呢?」他轉向我們所有人,「看看吧,再要看就得等打了大勝仗了,實話說我不知道是哪年。」

  我們沉默,他也沉默,看來是不看不放行。

  蛇屁股有些不服氣,「有啥好看的。英國人輸了又怎樣?他們還不如像小日本一樣沖我們開槍呢。」

  康丫低頭看山下,「就看見緬甸國,先英國占了後日本占了,跟我們啥關係?」

  死啦死啦提醒他,「蠢貨,看著地上幸災樂禍做什麼?看天上。」

  天上並不壯觀,除了個要升起不升起的太陽和雲海,我們並看不見什麼。

  死啦死啦不屑地說:「看不見?睜眼瞎?活人在泥裡,死人在天上。今天死了的人全在天上飄著,一樣的靈魂在飄蕩。不辣,你哥們兒要麻在那兒呢,你沒瞧見?他瞧著你可沒個好臉。」

  往下發生的事情讓我們多少有點兒毛骨悚然,他做了個與要麻生前酷似的鬼臉,那鬼臉要麻通常用來對我們表示全無希望的不屑。

  「要麻你說話慢點兒,川娃子說話太快我聽不懂。喔,不辣,要麻跟你說,你個錘子,老子死噠你除了把喪嚎就是嚎把喪,你搞點中用的要得要不得?」死啦死啦模仿要麻的口氣說。

  不辣的臉有點兒慘白,死啦死啦本來就是個方言機器,但他實在是把要麻的語氣和神氣都學了個十足,不辣的嘴唇在蠕動,像要哭嚎又像要鬼叫。

  我們很不屑地看著那傢伙拿剛死的人嚇活人,但我們中就是有傻瓜當真。

  豆餅問死啦死啦:「我是豆餅,他跟我說甚?」

  死啦死啦答:「屁都沒放一個,撩蹶子走了。你沒老大了,你自在了。」

  見過從不思考的人若有所思嗎?豆餅現在就是這熊樣了。

  我拆穿死啦死啦,「團座,如果真有死鬼,那也是飄的不是走的。別穿幫了,團座。」

  「這輩子就是一個個未竟之志鋪起來的,你們飄得起來嗎?」死啦死啦很悲天憫人地看著我,而且是不看別人就看著我,真要把我氣死。

  迷龍從身上拔了根不知道什麼毛對著死啦死啦吹了過去,這當然不是表示尊敬,「硌應玩意兒。你就跳神漢吧你就。」

  死啦死啦對他的回應是啪的一掌拍在迷龍的後腦上,半真半假,似親昵又似懲罰,打得迷龍直起脖來時不知是否該做還擊。

  「鳥人。死那麼多人對你們算是白死了,死人有話跟你們整窩的鳥人們說。」死啦死啦說。

  康丫在做他那註定無人要聽的嘀咕,「……走吧,回家啦。」

  死啦死啦不理會康丫的嘀咕,「英國鬼說他們死於狹隘和傲慢,中國鬼說他們死於聽天由命和漫不經心。所有的鬼都說他們是笨死的。」

  我們聽天由命地看著他,漫不經心地看著他。聽懂了和沒聽懂的人都是一樣的。

  我無所謂地說:「隨便。你隨便怎麼罵吧,你總算救了我們。」

  「那就隨便。」死啦死啦說。

  但他轉過身時看著山巒和雲海時就再也沒了隨便的表情,我們第二次看見他拖著槍,向著他所說死人所在的方向下跪。他嘴裡念誦那些奇怪的音符時,我們有一種步入雲海中的錯覺。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阿彌唎哆?悉耽婆毗?阿彌利哆毗迦蘭諦?阿彌唎哆?毗迦蘭哆?伽彌膩?伽伽那抧多迦隸莎婆訶。」然後他在我們的面面相覷和不知所措中站了起來,「走啦走啦。死的已經死啦。活著的鳥人,我帶你們回家。」

  我們在雲海中走著下山的路,有時陽光透過雲層照射在我們的身上,但那並不能讓我們振作。

  我們回家。日軍欺軟怕硬,十比四十的戰損讓他們轉向去啃全無組織的大隊潰兵。-而我們這小隊人腳走出了雲海,心又進了雲海,曾經我們幾乎有了方向,但現在我們象這裡的氣候一樣,模糊、潮濕、晦暗。

  迷龍一向是排頭兵,不光是行軍打仗,也包括做好做壞,上升或者下降,於是迷龍第一個垮掉。」

  這裡的地勢已經相對平坦了,死啦死啦在用一個英式指南針辯認著方向。我們都已經疲憊,拖著步子拄著槍,踢到個小樹枝都能讓我們摔一跤。我們中間體力最強悍的兩個人是迷龍和死啦死啦,迷龍跟他身後負擔沉重的豆餅比起來簡直就是一個在飄一個在爬,但偏偏就是迷龍向死啦死啦異議:「再不歇我整死你。」

  死啦死啦根本置若罔聞,並不在意迷龍空洞的威脅,但看了看他那不堪其慘的隊伍,他也知道已經到了極限。

  「再走半小時,歇十五分鐘!」他對著隊尾叫喚,「別拉太狠!我從第一個人坐下開算,這麼個十五分鐘-能不能歇到看你們自己!」

  於是隊伍加快了。

  我們又走了半個小時,然後又走了一個小時,因為我們所到達的地方,即使我們走斷了腿也不會在那裡歇息。蒼蠅哄飛的聲音像是低沉的雷鳴,而我們的眼神像驚駭的兔子,我們看著路邊的那些屍體走過叢林。被射殺的、刺死的、死於掃射的、死於爆炸的——勝利的日軍會把自己人的屍體搬走,這裡留下的全是我們的友軍。

  死啦死啦站在路邊看著我們每一個人,他並不想掩飾曾經在這裡發生過的一場慘敗。這條點綴著屍體的小路長得讓人麻木,大多數人儘量看著前邊人的脊背,間或有一個實在無法抑制的跑到路邊去嘔吐。

  我用一塊布蒙住了口鼻,去查看死啦死啦身後的那具屍體。

  「是主力軍。」我斷定。

  死啦死啦查看著他的指南針,「就是說,我們至少把方向走對了。」

  我問他:「你怎麼不念南無阿彌多婆夜了?」

  「因為活的比死的更讓人操心。」

  我回到佇列,插入郝獸醫和阿譯中間。排頭兵迷龍已經把自己放任到我們前邊,他不是走不動了,只是在東張西望。

  我們不想說話,這不是個說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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