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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迷龍忽然就手把機槍扔給了一直跟隨在他身後的豆餅,那一下幾乎把豆餅給砸塌,然後迷龍掉頭去了路邊,從一個死人的手上捋下一塊手錶。我們沉默地走著和看著,而迷龍看我們像透明的一樣從我們身上穿越。

  迷龍好像剛恢復記憶,他是宣稱過要來發洋財的,他立刻把老宣言付諸實施。我們看著迷龍迅速成為一個我們不認識的人。

  迷龍從我們中間穿過,他粗莽地推開擋了他道的郝獸醫,去那邊路上的一個死人身上摘下一枝鋼筆。

  死啦死啦視而無睹地走向隊尾,我們儘量視而無睹地前進。我們不想說話,這不是個說話的地方。

  迷龍手上戴滿各種質地的戒指,脖子上連項鍊帶長命鎖金的銀的戴著好幾個,他有三至四隻手錶,胸口插的鋼筆多到你只好以為他是個修鋼筆的。

  他在草叢深處跋涉,目標是那裡邊倒著的一輛手推車,他趴拉開車上倒臥的那具屍體,翻檢車上載著的餅乾和罐頭。

  我們只能坐在這裡休息,儘管視線裡仍有同僚的屍體,但哪裡又沒有這些屍體呢?我們的鼻子早已喪失了知覺。

  我和郝獸醫、阿譯坐在一起,我在清理我的步槍,我看著迷龍推著那輛車從草叢裡鑽出來,開始清點他新得的財物。

  「迷龍那傢伙該死。」我說。

  郝獸醫理解地說:「誰都有鑽牛角尖的時候,鬧脾氣,跟自己過不去。喊發洋財,他攢東西好像就為敗掉,喊回家,他家可是被日本人占著。」

  阿譯立刻回應我,「就該軍法從事。」

  我和郝獸醫都瞧了他一眼,我們的眼神透著陌生和怪異,叫本來信心滿滿的阿譯忽然不自在起來。

  我說:「我的意思是我們都挺該死的。我們。」

  阿譯赧顏,「我也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麼不成話的軍隊,真該有個軍法……來管管。」

  「軍法?沒打過仗的白癡,就知道跟衝鋒陷陣的聒噪什麼軍法,這樣你們就有用了。除了行刑隊你們又給我們什麼了?給頓粥都是黴的。」阿譯的話勾起了我的火。

  郝獸醫勸道:「煩啦你又放什麼邪火?阿譯什麼時候又成了行刑隊?他吃的米也從來沒比你多一粒。」

  那是邪火沒錯,我決定閉嘴。阿譯也囁囁嚅嚅的。「我不是什麼你們。我和你們是一樣的。」他在這樣自相矛盾的句子裡漲紅著臉,「我是說秩序,我們差勁,就差在沒有秩序。」

  本來下去的邪火一下又冒了上來,剛擦好了槍,我把槍托杠進了阿譯懷裡,我把他的手合在扳機上,把自己的腦袋頂在槍口上,「秩序?來吧,幫個忙,從這裡頭就是亂的,被你這樣人攪的。幫個忙,給它軍法從事了。」

  阿譯想把手拿開,我又給他合上,要不是郝獸醫給我後腦勺猛一下,我本來會用阿譯的手把扳機扳下去的。

  「撞邪啦你?老兵了,拿枝槍這樣鬧有意思嗎?」老頭兒罵道。

  我也覺得孩子氣了,悻悻地把我的槍拿了回來,「槍都不會用還妄談殺人。我就是嚇嚇他。剛擦的槍有鬼的子彈?」

  我把那支槍往身邊一摔,於是「砰」的一聲,一發子彈擦著我的身邊不知飛哪去了。郝獸醫、阿譯和我,我們三個呆若木雞著,其他的同僚只是看我們一眼,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他們也不知道剛才我險些把自己的腦袋打成碎西瓜。

  我一腳把那支鬼槍踢得離自己又遠了些,然後蜷在那裡使勁揉自己的頭。阿譯一直瞪著我,嘴唇在發抖。

  「你們都……你們就都那麼想打回去嗎?」郝獸醫看著我們。

  鬼門關的那趟旅行讓我語無倫次,讓我的碎語倒像象詛咒,「想打個勝仗。可已經不想了。又被騙了,這是騙最後一次了。不是不是,沒人騙我,我自己騙自己。早幾天我跟自己說,孟煩了,除了缺德,你也能有點兒人動靜的——那是最後一次了,我再也不會說了。我要做混蛋了,混蛋不用跟自己說這種話的。」

  阿譯茫然地看著我,看完我就看地面,即使是泥土也讓他有一種經久的恐懼神情。郝獸醫看著我,看完就茫然看著其他人。我們像在苦刑的間隙休憩,有人躺得像具死屍一樣以圖復原點兒衰竭的體力,有人機械地拭擦多半用不上的槍械,有人在撮土為爐跪拜一下沿途不絕的同僚屍體。

  郝獸醫喃喃道:「……死啦死啦說得對呢,這趟出來要死很多人呢。」

  我打斷他,「這世界上最不管用的就是說得對了。」

  郝獸醫並不理會我,「美國人是想當然死的,英國人是太高看自己死的,日本人是狂死的貪死的——我們怎麼死的呢?」

  我心不在焉地問:「我們怎麼死?」

  「迷龍是漫不經心死的,阿譯是聽天由命死的。我不知道你比他們強還是比他們慘,你兩樣都占。」郝獸醫說。

  我惡毒地問著,以圖找到一個打擊他的缺口,「你呢?獸醫,你怎麼死的?」

  「我看著你們,我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做不了,只好看著你們。我是傷心死的,看著你們傷心死的。」他最後的一句話實在是讓我啞然,我看著他混濁得像瞎子一樣的眼睛,我放棄反擊。

  我一輩子也沒法忘記老頭那時的眼睛,他死了很久以後我還記得他的眼睛,乾涸的,一口枯井。象他以前說的他老家的井,你一直在裡邊打水,但是有一天,它枯了。

  迷龍在遠處大叫:「來了這兒,要麼打鬼子要麼發財,打不了鬼子那就只管發財!你們誰幫我推這掛子車?老子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賺多少都分他兩成!」

  「有數的沒?兩成是多少?」康丫問。

  迷龍打著包票,「包你回去不用跪著要吃。包你不餓肚子!」

  康丫把掛帶挽在自己肩上,一起上的絕不止康丫一個。

  我看著郝獸醫低下頭拭擦著自己的眼睛。

  先行去探道的死啦死啦回到了我們休息的這片空地,操著已經啞了的嗓子喊:「前頭平安無事囉!連死人都沒有!走啦走啦,活著的混球們!」

  他只是看了迷龍那一夥子一眼——迷龍在半分鐘之內便把他的掛車發展成可以三班輪換的運輸工具——然後便開始喧嘩著把我們這幫散沙聚成隊形。

  我很難自控地去幫助郝獸醫起身,攙扶著他的時候我感覺到他的絕不僅僅是年齡和體力上的衰竭。我們走向死啦死啦正在聚攏的那個佇列。

  迷龍拍了拍他由康丫拉著,一個同僚推著,另一個同僚扶著的滿車貨物,他剛注意到他旁邊有一個人在發抖:豆餅背著他份內沉重的彈藥、步槍、備用槍管和本該迷龍背的機槍在發著不堪重負的抖。

  「大姑娘養的,累死也不知道崩個屁。」他把機槍和步槍都從豆餅肩上拿了下來放在車上,想了想,他把車上最不值錢的一箱餅乾砸到了不辣懷裡,把豆餅的負荷全加到了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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