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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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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又在林中以雙縱前行,路越行越窄,讓我們成了單縱,這回我們穿著衣服,攜帶著並不多的一些物資,我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仍然殺氣騰騰雄氣勃發,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在做什麼。 撤退是災難。我們想回家想瘋了,可也知道撤退是災難。沒援助沒基地沒物資沒據點沒側翼沒後衛,戴安瀾成仁,光榮而慘痛,孫立人一諾千金,護著盟軍撤往印度,杜聿明錯進了野人山-想家想瘋了的傢伙最理解他,他有一顆小嘍羅一樣脆弱善感的心,他想回家——於是全軍盡墨,我們回國後很久,還看見那些不人不鬼的倖存者從莽林裡出來。 我們是一小撮永不會被記載的小人物和散兵游勇,走一條地圖上沒有的路插過封鎖線,追尋主力的尾巴。 要麻這次是排頭兵,拿刀開著路,迷龍在他後邊,迷龍很輕鬆,作為隨時備戰的機槍手他一直輕裝,就帶機槍和幾個備用彈匣,代價是他旁邊的豆餅根本是頭人形騾子,連乾糧袋裡都裝的是備用彈匣。 不知倦的死啦死啦從隊首跑向隊尾,「別拉一個!拉一個你就是下具路倒屍!」 郝獸醫拍拍我,「傳令兵,三米以內。」 我搖頭,「用不著。這回我不會撩撥。」 郝獸醫簡直不相信自己耳朵,「啥?」 「這回我跟他合作!」 迷龍簡直是興高采烈,「咱們又去捅小日本的屁股吧?咋不脫呢?」 我沉默地看著他,以至迷龍拿手指頭在我眼前晃動。 要麻揶揄他,「你脫上癮啦?林子裡又沒得你婆娘。」 「不好了,我機槍要走火,攔我前邊的要做大漏勺。」迷龍嚇唬他。 「你來前面囉。」要麻說。 他回身,手上抓著一條開路開出來的蛇對著迷龍晃當,迷龍臉色煞白地退了一步,東北人見蛇見得少,他怕蛇。 要麻一臉的勝利表情,「怕啥子?你老婆嘞!看不上?前邊還有幾百條等著。」 死啦死啦在後邊大罵:「開道兵,要不要我調傷患上來替你們?」 大家都老實了,要麻隨手把那條蛇甩進了路邊的叢林,而蛇屁股絕不浪費地離開佇列去把那條蛇打入自己的行裝。 、放棄陣地時死啦死啦什麼都沒說,以致很多人——比如說像迷龍要麻這樣的,壯志在懷雄心勃發,堅持認為這是他們一直憧憬的主動出擊。 天色越來越暗,我們仍在前行,誤會讓我們中間彌漫著一種脆弱的勝利氣息。側翼的康丫岔出隊伍去摘來一朵野花插上了不辣的槍口,他的庸俗和他的靈感並非不共戴天-只是不辣很不風雅地抖掉。 野花野草多得是,於是康丫又左手拈花,一臉涎笑。 不辣威脅康丫,「你再來我叉死你哦。」 康丫仍是涎水笑,「你叉死我吧。」 叉死他也要拿不辣的步槍當花瓶,不辣沒有叉他,也不再抖掉,他沖著那個死乞白賴的傢伙揮了揮手像轟走一隻蒼蠅,他心思不在這兒。 死啦死啦在隊尾大叫:「獸醫!這塊兒有你生意!」 郝獸醫匆匆從不辣身邊跑過,一邊嘀咕:「你老子才是獸醫。」 而不辣張望著隊首。 不辣的牽掛是我的地獄,他的摯友要麻正和迷龍同為排頭兵。 我走在要麻和迷龍的身後,拄著槍,我很悻悻,因為腿很痛,也因為這一路上那兩位的口角從未停過,郝獸醫去了隊尾照顧病患,我身邊走的豆餅跟個氣喘吁吁的木頭疙瘩差不多。 竟然連這密林裡從未停過的鳥鳴獸啼也讓那四川人和東北人吵得不可開交。 「貓頭鷹在叫。在數東北佬兒的眉毛,等它數清數了,你瓜娃子就回老家啦。嗚呼哀哉了。」要麻挑事兒。 迷龍不屑地說:「吹。你就照死了吹。我老家夜貓子多過老母雞。我家耗子個大點的都能吞了你。我家還有大熊瞎子,見你小南方佬當小板凳坐,你吱一聲就完了,直接就大蔥卷巴了你。」 要麻接著應戰,「我老家……」 我快被煩死了,「都他媽死回你們老家去!有完沒完啦?」 我們上著山,一條道,兩邊陡坡上都長著密不透風的植被和層層疊疊得像牆一樣的大樹,而那兩位顯然沒一個把我當成對手。 「你老家有個錘子。我老家有大野人,剃了毛就跟你瓜娃子生得一個樣。叫的這個鳥你老家有嗎?叫啥子?」要麻偏頭指著鳥叫的方向。 叫的那只鳥恰巧是某種南方獨有的鳥類,迷龍頓時噎住,「……寒號子。」 要麻恐怕並不知道啥叫寒號子,但他的宗旨是迷龍說什麼都不對。「寒號子?」他跟著那鳥叫喚,「郭公郭公?」 迷龍遲疑地猜著,「……飛龍鳥……」 要麻窮追不捨,「啥子名堂嘛?」 「飛龍鳥跑緬甸來了?迷龍你把大興安嶺揣背包裡了?」我打斷迷龍的思路。 在迷龍抓耳撓腮的時候,前邊陡坡密林裡的鳥開始應和,調子和要麻完全一樣:「郭公郭公。」 要麻驚奇並且快樂了,「這個鳥懂事噯。——郭郭郭公!」 鳥兒也叫:「郭郭郭公。」 我們前邊的道上有一小塊空地,鳥聲自上邊的陡坡傳來。要麻加倍地抖擻了,對著林子賣弄他剛會的鳥語:「郭郭公,郭公,郭郭公公,公郭公……」 「八嘎!」我們看著陡坡上的灌木響了一下,露出一個身上纏滿了枝葉的人,纏滿枝葉的鋼盔下露出他那張日本式的驚奇而憤怒的臉,要麻當他是鳥,他可當要麻是哪個混蛋同僚的戲謔。 我們互相瞪視的沉默時間足足有好幾秒,然後那名日軍掉頭想鑽回隱蔽他的叢林,他一腳踩滑了,稀裡嘩啦一滾到底,一直滾到要麻的腳邊,連槍都被他摔掉了。 我們在同一時間清醒了,我把拄在手上的槍上肩,迷龍抬起他手上的機槍,要麻反應是最快的,一挺刺刀紮進那名路遇者的胸口。 我聽著陡坡上再次簌簌的大響,看著枝叢裡鋼盔的微光,槍響了第一聲,我在後邊看著要麻的頭上騰起一團血霧。他最後的意識是想借仍紮在敵人身上的槍刺保持站立,他試了一秒鐘左右,然後直挺挺摔在日軍的屍體上。 我叫喊的聲音快把我自己嚇著了,「日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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