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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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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啦死啦半真半假地跟我起哄:「快想詞!能把老紳士感動得抱你親一嘴,你立刻就是尉官啦!」 曾經是中尉的我頗有點兒悻悻,「想從你那兒佔便宜的人都是沒有好下場的。」 死啦死啦哈哈地樂,「哦?哈哈。我窮嘛。」 然後我們列隊站在陣地口看著那面瓜司機攙著老紳士氣喘吁吁地往上爬,我看著老紳士在胡思亂想,我們像賣水果的,把所有還看得過眼的全拉到了陣地口。 我真的開始想詞,「最可尊敬的親愛的先生,榮耀的日不落的戰士」什麼的,我看著他,「甜心,陛下」這種八杆子打不著的詞都快冒了出來。我們真的很需要炮火,我們真的已經糟得不能再糟了。 老紳士終於上了來,拿著他的公事包喘著氣,我們齊刷刷一個敬禮,我一個箭步瘸了上去,「最可尊敬的親愛的先生……」 老紳士怒眼一睜,再也沒有他一向的溫文,氣都沒喘過來他扔過來的便是一堆比日本山炮猛烈得多的語言轟炸,「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哪一個國家的哪一支軍隊?你們根本不存在!你們所謂的四川團已經回到你們的國家!和你們的團長一起!我記不清他那個古怪的名字,但是我知道他絕不是眼前的這個乞丐和騙子!這位巴黎的愚人王是哪個部落的首領?年青的瞪著我的先生?!」 我周圍的所有烏合之眾都在愣著,而我就是那位年青的瞪著他的先生,而從公事包裡掏出的一紙公文摔到我的手上,我沒接,它散落在地上,我看著,那是英語的,我們這些天從這座機場和基地提取的全部物資的清單。 老紳士厲聲說:「我必須收回已經被你們騙取的全部物資!立刻!」然後他終於溫和下來,這種溫和比剛才的狂怒更打擊我,「我很抱歉,沒能堅持和你們像紳士一樣交流。但是這太無恥了,年青的先生,你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連一顆鈕扣、一粒子彈都不該屬於你們。」 我閉上眼,我聽著炮聲遙遠地在響,我轉開臉,我看見被排列在戰壕裡的屍體,我強迫自己再把眼睛閉上,但我發現我自己在死擰著肩上步槍的背帶,再睜開眼時,我發現我已經把步槍下肩,然後我拿槍口猛杵著那位老紳士的胸口,幸虧沒上刺刀,否則他早被刺穿。 「它存在嗎?我們不存在,所以它是假的!對您來說它不存在!我用我不存在的手指給您一顆不存在的子彈好嗎?那邊的屍體也不存在!不存在的人守衛著您那座高貴的肯定存在的機場!存在的紳士大人……」 老紳士白著臉,但為了他那無論如何都要存在的尊嚴而生挺。我的狗黨們一擁而上把我拖開,我掙扎著,我們的人發現我的掙扎主要是為了把那些物資單踩進泥塗時也就由得我了。老紳士最後瞧了一眼我的幼稚舉動,我知道,槍不再杵在他胸口了,所以他現在看我無疑像看一條基本無害的瘋狗。 「我知道無法與諸位進行理性的交流,我抱歉將會採用更極端的手段。」說完這話,他和他的司機們離開了我們的陣地,艱難地跋涉向他們那輛熄火的車。 我被我們的人放開,就勢癱坐在地上,現在我倒是平靜了,一個泥巴團子打在我的眼皮上方,我像獨眼龍一樣轉頭逡巡著來襲的方向——死啦死啦正在摳著胳膊上的泥。 「傳令兵,三米以內。」說完,他走向陣地後沿,我們已經是在後沿,所以他是走向陣地後方的叢林。 我瘸過去時死啦死啦已經在一個斷樹樁子上坐了,並且把坐著更舒服的斷樹留給了我。他已經又摳下了一團泥垢,並且在向我瞄準,我拿手擋著,趕在他再來一下之前坐下。「他沒有抱著你親嘴,所以你升不了尉官。」死啦死啦說。 我悻悻瞪了他一眼,而他彈出他的泥垢,這回準確地打中了我的眼睛,我低頭揉著眼睛。 「我肯定你沒做錯事,可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問我。 「你沒資格升我的尉官,就像你沒資格免我的中尉或者升我的上士——你到底是誰?」我盯著他。 「龍文章,你們團長,還有你們給起的那個名字,死啦死啦。」他開始樂,「煩啦煩啦,死啦死啦,很對仗嘛,橫批,煩死啦。」 我笑不出來,「你不是軍官,軍官不該開這樣的玩笑。」 「你也不像個軍官,軍官不該這樣損嘴德。阿譯也不像軍官,軍官不該那樣沒用。可在我撤了你之前,你還真是連長,阿譯現在還是營長。」 「我是憑著念的那點兒打仗一點兒用不上的書當官的,不這樣我會被那幫老粗排擠死——阿譯的沒用就是被擠出來的。」我看遠處的阿譯一眼。 死啦死啦搖搖頭,說:「說不定我跟你一樣呢。我是你們眾人的灰孫子,得捧著你們,我想有自己的軍隊啊。」 「至少你絕不是川軍團的團長……」 我又聽到小口徑榴彈的呼嘯聲,第一發在我們視野外的陣地上炸開,掀起了迷龍幾個的大罵,第二發對我們倆個來說是失近彈,它在死啦死啦背後炸開。死啦死啦的表情一下僵硬了,直挺挺地往後倒下。 我愕然地過去,這一切實在有點兒太過於突然。我開始相信那是真的,我搖晃他,我終於見了焦急,摸他的心臟。 「我不行啦……這隊人只好交給你了……你現在就是他們的團長。」死啦死啦裝作瀕死的樣子說道。 我愣了一下,把那傢伙摔在地上,鐵青著臉坐回了我的斷樹,炮彈在林子裡外又炸了一發,但是關我個屁事呢? 死啦死啦啐著剛濺在他嘴裡的塵土坐了起來,「沒摔著——你瞧,連你都差點兒做了團長了,我就做不得?」 我正色對他說:「你聽好了,有兩個國家不認可你這個團長,你說虞嘯卿死了,可虞嘯卿已經帶著川軍團回國,所以我們在行文上並不存在。你還希望英國人的炮火和物資,可人家英勇無畏地跑來,是為了收回你已經騙到的部分。那幫化石腦袋想的是列了清單的物資必須給名單上有的人,或者是銷毀或者是被日軍繳獲也能滿足他們形式上的圓滿。英國人來之前我以為事情已經壞到極點了,但是我又天真了——你問我到底怎麼回事,事情就是這樣。」 那傢伙若有所思地玩兒著他佩帶的毛瑟槍。 我直白地跟他說:「老化石走的時候說會採取更極端的手段,他們肯定不屑有和我們這幫騙子打仗的種,但肯定能輕鬆弄張來自我們國內的處決令。我回陣地上,然後你愛上哪兒上哪兒吧,你這種人到哪兒都能活下來的。」 「你不是一直在撩撥大夥整死我嗎?」他看著我的表情開始樂,「別說,我還真怕,所以要你三米以內,你是地頭蛇,我真怕會撩拔的地頭蛇。」 我沉默了一會以組織詞彙,這不是我想像的對話方式,「……是要整死你,一直要整死你,越來越想整死你——不是迷龍那種整死,他是拿你當朋友了,崇拜你的老粗也越來越多了,你怎麼做他們都會跟著。你這種人我明白得很,你們狂妄,你們有信仰,根本不在乎軍功和出人頭地,跟在你後邊我們也別想有軍功和出人頭地,只有像蒼蠅一樣死掉,你把我們救出來就是為了讓我們這樣死掉。你根本不會內疚,因為你知道,不管做第一個還是最後一個,你一定也會這樣死掉。」 那傢伙在我說話時早已站起來,在周圍晃動著,純粹像是為了分散我注意力一樣晃動著,「你怕死?你其實不像你嘴上喊的那麼怕死。」 我說:「怕不怕不是嘴上喊的,可我怕他們死。從傷了這條腿,沒他們我死很多次了。一個鍋裡做飯的人,白菜豬肉燉粉條。——你很會打仗,搞不好是個天才,沒人想吃敗仗,所以那幫兵油子見你像蒼蠅見了屎。你想想,打機場我們是三百,後來又搜羅了一百,現在我們還剩兩百,死一半了。沒一個有怨言。你想想。」 那傢伙居然還在沉吟思索,「如果有炮火,只會死一百。」 我不再顧我的瘸腿,蹦了起來,雖然很虛弱,但是我像要殺人一樣揮舞著我的手,「不用死一百,只要死了你!你騙得那幫傻子有了奢望,明知不該有還天天去想!他們現在想勝仗,明知會輸,明知會死,還想勝仗!我頭眼就看出你來了,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你妄想,拖得我們也玩兒完!我管你想什麼呢?可你拿我們當劈柴燒!你看我們長得像劈柴嗎?我們都跟你一樣兩隻眼睛一張嘴巴!」 他沉默,他打著休息的手勢讓我坐下,我終於坐下,我瞪著他。有時我以為他眼睛裡的閃亮是他在哭泣,但最後我確定那只是他眼睛的閃亮。 死啦死啦低了很久的頭,然後抬起了頭。 我很少看見他對活人這樣嚴肅。像對死人一樣嚴肅。我曾經判斷他一心殺戳,敬重死者卻渺視生人,曾經覺得在他眼裡我們雖不叫炮灰,但也是祭品。 停了很久,死啦死啦說:「謝謝你轟走那具老化石,省得我費口舌。」 「什麼意思?」 死啦死啦看了看四周,「估計日軍在天黑後會再來一次進攻,兩個小時,發現陣地空了他們會直撲機場,有整個晚上。」 「整個晚上做什麼?」我問。 「撤退,我帶你們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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