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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我終於從我一路連滾帶爬的下山旅程中到達山腳,我爬起身來時那一場廝殺已是尾聲,漆黑的身體正與黃色的軍衣分開。我愕然看著我熟悉的兵油子們,這樣刀刀見肉的廝殺是可以讓人沉迷的,我那些狐群狗黨們正在沉迷,熱血和憤怒衝破他們的腦門。

  我沒打過這樣的仗,綿羊在幾分鐘內撕碎了豺狼。殺人者原來如此虛弱,死去的日軍在最後仍認定霧裡沖出山林的這群黑色幽靈是異國的山魈——如果衣冠楚楚絕不會打得這樣順利,應了那傢伙的話,我們用褲衩殺敵。

  我聽見一聲尖叫,我回身時是被迷龍用樹棍子甩暈的那個日軍,他在女人一樣的尖叫中拔步便逃。迷龍過來排開了我,這貨終於覺得機槍應該是用來開火用的,他射擊,半匣子彈飛過了那名日軍頭上的樹梢。

  死啦死啦接過機槍,用半梭子彈將那名日軍撩翻,他看了迷龍一眼,但迷龍沒有看他,迷龍徑直走開。

  迷龍走向那處河灘,淺灘裡倒臥著李烏拉生死未知的軀體。

  我們看迷龍的步態是要把李烏拉給再揍一次的德行,但他近前了,撥弄了一下李烏拉,然後從水中把那具軀體抱起。

  當迷龍抱著李烏拉看著霧靄一動不動時,我們以為從河灘那邊又來了敵軍,我們悄沒聲地去抄起那些日軍丟棄的武器,但我們站住了,在霧靄裡緩緩現身的那些人,狼狽不堪,但是有衣服,有武器——少量的英軍,和一些中國軍人。他們在劫後餘生之後仍在沉默。

  不辣忽然大叫:「要麻!你是個死豬腦殼!」

  他踩著水跑過去,中國人尤其是中國鄉下人不擁抱,他左一下右一下猛鑿要麻的頭。豆餅在我身邊發出一種難聽到只能是笑給自己聽的傻笑。

  豆餅叫了聲「要麻哥」,就開始鼻涕和擦眼淚這種沒完沒了的工程。

  要麻遠比我們大多數要幸運,他搭乘的飛機平安無恙地降落在機場,他領取了裝備然後被編入一支臨時的巡邏部隊。一支日軍部隊把他們趕入了這個口袋形的河谷,然後像對我們一樣,主力追擊,小隊留守。他們幾次衝擊都被那挺九二式堵回,但那挺重機槍現在屬於我們了。

  要麻在和他曾在河谷裡共處的難友們嘀咕,嘀咕的結果是幾個人開始脫下衣服——衣服和著食物拿給了不辣,但是不辣搖頭,他只要食物。

  要麻覺得奇怪,「還光上癮了?」

  不辣不說話,只管摘了植物的大葉擦他的刺刀,那刺刀剛見過血。

  「……穿上穿上!你也不穿!」要麻這樣喝的當然不是不辣,而是一向受他庇護的豆餅。

  豆餅笑著說:「不知道咋的,光著膽還壯壯的了。光著我還打死個鬼子。」

  「吹吧吹吧,再吹你說你是杜聿明他兒子啦。」要麻說。

  豆餅立刻就有點兒心虛,「……其實我就打死半個鬼子,我拿槍帶勒他上半截,下半截是不辣拿刺刀攮死的。你打死幾個?」

  於是屢戰屢敗的要麻也有些沮喪,他選擇不再和不辣、豆餅說話。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要麻搞不懂,他和一向被他庇護的豆餅可是今上午才分的手。他也搞不懂一向得占就占的不辣為什麼不要白給的衣服。」

  要麻誘惑不辣,「剛從英國佬倉庫裡搞出來的,摸著聞著,心裡都暖和。」

  不辣拒絕,「我他媽就摸著聞著娘老子給的皮暖和。」

  「黑的?」

  「黑的。」

  我安靜地坐在一邊,郝獸醫用剛從這群潰兵手上得到的急救包在給我包紮,我沒再去在意一直在惡化的傷口,我一直在盯著死啦死啦。

  他像是個沒有感情的人,此時他沒和任何人打交道,而是在拾掇那挺沒人去管的九二式重機槍。

  迷龍抱著李烏拉走過,確切說是迷龍而不是李烏拉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受盡折磨的李烏拉已經完全寂靜下來,連呻吟都不再,於是我看著迷龍走過我們,把他手彎裡的東北人放在一個最安靜的角落。

  安靜地照顧著一個垂死者的迷龍看起來讓人心碎——如果你注意看的話——他用草葉為李烏拉墊高了頭,用一雙剛砸碎過幾副骨架的手理清李烏拉濕透了的頭髮,他把他得到的那份食物全放在旁邊,掰下很小的一塊,放進李烏拉的嘴裡,他甚至有耐心去幫對方的下牙床用些微的勁把餅乾壓碎,然後用適量到絕不會嗆著一個垂死者的水幫李烏拉沖服。

  我輕輕捅了在幫我包紮的郝獸醫,郝獸醫只是抬頭看了眼便低下頭搖著,「救不了。挨了十好幾槍,血還在水裡就流光了。」

  於是我只好又看著,迷龍把肉乾嚼成了絲塞進了李烏拉的嘴裡,我看著一個東北黑龍江人抱著一個東北吉林人濕透了的頭顱,用他們真正道地的東北話在垂死者耳邊絮語,偶爾能飄過來兩句,如果能聽懂的話全是「好啦好啦」

  「沒事啦沒事啦」

  「算啥玩意嘛」

  「老爺們啦」一類全無意義的絮語。

  我們從來不知道迷龍和李烏拉到底有什麼恩怨,只知道迷龍總揍李烏拉,但總在後者餓得半死的時候給他食物。我們因此更加躲著迷龍,我們想得多恨一個人才能這樣對他,讓他活著僅僅是為了承受怒氣。

  但迷龍擁有的好像不僅僅是怒氣。

  我們看著迷龍用額頭頂著李烏拉的額頭,那是我們從未想見過他會對他人而發的親昵舉動。

  死啦死啦的隊伍仍在叢林裡前行,現在它擴張了好幾倍,已經完全是一個連建制。黑皮的走在前邊警戒,穿衣服的照顧著兩翼和後方,現在大多數人有了武器,而且那挺九二式重機槍被死啦死啦派了人抬著。

  迷龍背著李烏拉走在隊伍中間,李烏拉身上披了別人的衣服,確實象郝獸醫說的,他不再流血了,滴答到地上的不過是水。

  李烏拉後來動了一下,失血太多其實已經讓他看不見了,他用搭在迷龍肩上的手摸索著迷龍的額頭,迷龍面無表情地走著,由著他背上的人做這種摸索,那只手從迷龍的額頭摸過了鼻樑,然後掉了下來。迷龍全無表情地感受著一顆頭顱垂落在他的肩上。

  迷龍走著。他沒打算停留。

  河谷一戰讓死啦死啦擁有了一整個對他死心踏地的連,然後他仍拉著我們在叢林裡晃,真像他說的,日軍把戰線拉得過長,兌了一桶水的一瓶酒,頭髮絲吊著的戰爭。

  李烏拉在我們開拔十分鐘後就死了,但迷龍一直背著他,他背著他的同鄉一聲不吭地又走了一個多小時,我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死東北佬兒迷龍身邊已經沒有任何一個活著的東北佬兒了。

  在叢林的晨光裡,迷龍仍背著那具屍體在走著,他的表情步姿甚至都沒有過絲毫的變化。他像是不知疲累,一具背屍骸的機器。

  要麻背著本該迷龍拿著的輕機槍,似乎是為了出一份自己沒出的力。

  郝獸醫從他身邊走過時根本都不敢看他,「迷龍。」

  沒回應。

  郝獸醫輕聲說:「人早死了。」

  沒回應。

  死啦死啦提高了嗓門兒,「你杠了門山炮麼?能兌死小日本麼?飆啥玩意兒嘛?」

  我們吃了一驚,看著站在路邊的死啦死啦,因為從那傢伙嘴裡蹦出來的是東北話,我們幾乎以為這貨是一個東北人,但那做不得數,他之前就用東北話和迷龍吵過嘴,用北平話和我鬥,用陝西話和郝獸醫搭茬兒,他嘴裡甚至蹦出過邊陲少數民族的嘶吼,什麼都做不得數——那貨是個方言機器。

  迷龍瞪著他,因為「山炮」是句很嚴重的東北罵人話,而且是對一個死者。

  死啦死啦好像覺察不到迷龍的眼神似的,接著說:「該幹啥知道不?拿機槍去殺人。整個死人膩乎著忽悠誰呀?鱉犢子玩意兒。」

  他頭也不回,徑直去了他的隊首。迷龍看上去不是憤怒,而是茫然,他茫然了一會兒,然後在路邊放下了李烏拉,回頭從要麻肩上拽回了他的機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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