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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死啦死啦在接近我們時把槍掛回了肩上,那是一種終於放鬆的姿態,而他臉上有一種陰睛不定的表情,「前邊有……」

  然後他打住了,因為他看見了迷龍的表情也看見我們所有人的表情,那是一種在門頂上放了一整桶水然後等著某人推門的表情。迷龍不再等了,把棍子猛揮了過去,但那傢伙猛往後跳了一下讓棍子揮空,然後他毫不猶豫地轉身逃跑,迷龍毫不猶豫地拔腿就追。

  我們暫時還沒有幫迷龍的勇氣,我們只看著那兩貨在叢林裡繞著樹跑,看著迷龍的棍子屢屢揮空,那傢伙非常缺德,他老哥脫得跟我們一樣光卻沒脫鞋,而迷龍卻一直無法在死人身上找到合他尺碼的鞋,現在死啦死啦開始上躥下跳盡找一些多災多難的崎嶇地形,他蹦著坎,往叢棵子裡鑽,迷龍跟著鑽刺棵子、蹦下坎。迷龍剛蹦下一個坎,痛苦地抬起一隻挨紮的腳,那傢伙回身,猛一拳揮在迷龍側顱,我們目瞪口呆地看著迷龍被他一拳打躺,然後拿腳猛踢。那傢伙下手極狠,迷龍怪叫。

  他又在迷龍肋條上來了一腳,然後看著我們,「日軍現在就跟地上這蠢貨一樣。」他喘口氣,又一腳,迷龍怪叫。「他們當他們贏定了。英國人跑瘋了,日本人也追瘋了,一個聯隊拉出了一個旅團的戰線,我們輸得潰不成軍了,他們贏得潰不成軍了。一直沒人對他們開槍,他們再追下去連槍都要扔了。想打勝仗,只要像對這個追我追得自己都站不穩了的蠢蛋一樣,一指頭捅下去……」

  為助長聲勢,他又對迷龍捅了一指頭,就是說猛踢了一腳,迷龍怪叫,但抓住了他那只腳——他還是小看了迷龍扛揍的程度,迷龍的慘敗至少有一半是裝的,於是趁勢抓住他的腳,另一隻手一拳打在他的褲襠上。

  我們哭笑不得地看著那兩位:死啦死啦夾著褲襠蹲著,蹦著,一蹦一蹦離開迷龍這危險品。迷龍搖搖欲墜地往起裡爬著,他也被揍得夠嗆,在地上摸索著他失落了的撬棍。

  迷龍沖我們大叫著,而死啦死啦在他身後一蹦一蹦蹦進了樹叢,如果不是在這種地方做著這樣一種事情,我想我們都已經要笑瘋了。

  迷龍四處張望,「我家巴事兒呢?家巴事兒呢?人呢?他人呢?」

  為方便行兇,他的機槍是交給康丫拿著的,康丫把機槍塞到他手上。

  迷龍揮了一下,發現不怎麼對,「你飆乎乎的!我又不是要整死他!」

  但是管他呢,那傢伙的體力是飆到能把機槍當棍子掄的,他掄著機槍沖向樹叢,然後被一記步槍槍托給砸了回來,跌撞了兩步摔在地上。

  我招呼著:「一起上啊!」

  一群蒼蠅會釘雞蛋,因為有我這種人開縫。烏乍乍一下大夥齊動,我看著那傢伙三蹦二蹦消失于叢林,迷龍這個屢屢挨打卻說死不倒的貨又在往起裡爬,康丫從腐殖層裡撿起了他的撬棍。

  不辣一馬當先,被枝叢裡伸出的槍托一下絆倒,死啦死啦從枝叢裡蹦了出來,體重加速度雙腳落在不辣背上,踩得不辣差沒吐血,然後那傢伙瘸著,劈了胯一樣的跑姿與我神似,他挑了個方向一路瘸過去。

  我喊道:「別亂啦!有鞋的包抄!沒鞋的直追!」

  我們烏乍乍地追在後邊,即使不算猶猶豫豫的郝獸醫也是二十二個對一個。

  那傢伙在霧靄和枝從中出沒,靠他太近真不是什麼好事,每當他轉身停留,消失然後又再現時,總有一個人被他捅了一指頭,然後倒在地上。

  我組織進攻隊形,「纏著他!旁邊人速速上!」

  但是我還沒能瘸過去,蛇屁股又被他一腳踢得從山坎上滾下來,康丫一邊張牙舞爪揮著撬棍,一邊從旁邊繞了個絕不妨礙死啦死啦繼續跑路的角度,死啦死啦倒也領情,掉頭便往上山道跑,康丫遭遇到的主要不幸是被從後邊趕上來的迷龍狠踢了屁股。

  死啦死啦逃向山頂,在霧靄中一閃而沒。已經痛過勁了的迷龍一驢當先,挾一幫烏合之眾追在後邊。

  我瘸啊瘸啊地使勁蹦著,直到郝獸醫扶著我。我瞪了一眼甚至還落在我們後邊的阿譯,讓他良心發現終於開始往前躥。

  我看著郝獸醫臉上的苦笑,我也開始苦笑。

  這個本來很嚴重的事件已經被死啦死啦搞得像是戲謔,但我們還得追下去——如果他真像他宣稱的那樣是個團長,法不責眾四個字對我們是不適用的。」

  迷龍倒提了他的機槍,以便掄砸而不是開火,他跑過去又跑回來,因為發現他追的人居然若無其事蹲在岔道的樹後——而且是背向著他。

  迷龍學了乖,躡手躡腳改了潛行,並且發現用機槍也是能砸死人的,他槍上肩,從地上撈了根粗大的樹棍。

  然那傢伙轉頭沖他噓了一聲,然後又把頭轉回了原向。以迷龍的性情很難打這麼一個沒把自己當對手的對手,於是他也看向那個方向。

  我們絡繹地到齊了,我們也看向那個方向,我們沉默著,槍聲很近,是三八式步槍的單發射擊,而槍響的間隙中,我們清晰地聽見迷龍咬牙切齒的聲音——那樣的聲音讓你很想在他嘴裡塞截樹棍,以免他把牙齒咬碎了——但我看迷龍時,看見的表情卻是悲傷而非憤怒。

  我們下望的地方是在這座小丘的山腰,而瀕臨山腳的位置有一個日軍的簡易陣地,它僅僅由幾個散兵坑形成,而裝進包裡的土則壘了些簡單的沙袋工事,一挺九二重機扔在那監視著山腳下的河灘,但沒有人管,那地方的十幾個日軍在玩一件他們覺得更有趣的事情,河灘上倒著十數具屍體,但他們在用步槍精確射擊著其中還動彈的一具。那顯然是一個賭賽,他們的槍幾乎都扔在射擊位置上,為保公平他們共用一枝三八步槍,伴隨著槍響,和來自那具軀體的慘叫,他們中間爆發出「我打中的是腿」

  「他又在叫了」這樣日語的歡笑和喧嘩。

  河灘上倒著的那個人在霧靄中不可能看清,但他在喊叫,那也是迷龍悲傷和憤怒的原因——那是李烏拉。

  李烏拉一直在叫:「我是李連勝!吉林人!那邊的王八犢子!你們別貓著!給我一槍啊!你們有槍的!給我一槍,我是李連勝!跟你們一塊兒來的!」

  你可以肯定他叫的絕不是日軍,但開槍的是日軍,又一槍打在他肩頭,李烏拉現在連叫的力氣都沒了,只是哆嗦了一下,將頭埋在淺水裡。他在抽泣。

  我的身邊響了一下,迷龍沖了出去,如果追打死啦死啦時他像是一頭不得其門的笨大猩猩,現在他則像是一頭會輾碎一切的犀牛,我還沒從見一個人這樣抓著槍管倒提著一挺機槍,另一隻手揮著本來用來整死死啦死啦的樹棒,他從這個坡度上沖下去的速度快得讓枝條在他身上抽出了血道,一棵橫在路上的小樹被他一撞兩段。

  第二個是死啦死啦,那傢伙縱起身來的時候不折不扣是頭黑豹,他抓著他的中正步槍,挺著槍上的刺刀。第三個是不辣,儘管他跳進來時幾乎絆倒,有礙了勇往直前的觀瞻。我想做第四個,但蛇屁股做了第四個。第五個則是一群——中國人辦事,就是得有個起縫的,現在有了四個。

  當我們已經成為一群時,迷龍已經和一個正離開了遊戲在一邊小便的日軍遭遇,他甩出了那根手臂粗的樹棒,那東西飛旋而出而迷龍根本沒做停留,他又沖幾步後,那根飛來棒喝在顱骨上砸出的悶響連我這兒都能聽見,然後迷龍用一挺二十多磅重的機槍把一個背對著他的日軍砸塌了架。

  我一邊連滾帶爬地下山一邊確定那名日軍已經死定了。

  迷龍終於對上了一個可以與他匹敵的,一個日軍軍曹拔出了刀,他反應快到甚至還沒轉身,而是拔刀後再旋身砍劈。迷龍的傢伙事重到他這一下回身不過來,於是對著那軍曹張一嘴白牙吼叫——我看見這場戰爭中的一個奇觀,一個黑得山魈一樣的傢伙對著一把足可把他劈成兩半的刀露了兩個眼白和一嘴白牙吼叫,而那個持刀的傢伙在猛的一下愣神後完全放棄了砍劈的架子,他拔腿就跑。

  一個黑漆漆的人影沖過迷龍身邊,無聲地把槍刺紮進了那名軍曹的後腰,那是死啦死啦,他向一堆仍紮堆在一起,但已經放棄遊戲轉過身來的日軍沖去,又挑死一個日軍後他正對了那支一直用來比賽的三八步槍,槍後邊還有三個人,但被這個霧裡沖出來的黑魅嚇得不敢上前。

  那個槍口抖得不成話,那名日軍嘴裡嘀咕的我們用心都可以聽懂,因為它本就是漢語的發音:「妖怪,卻散-妖怪,卻散。」

  死啦死啦彎著腰平移著,忽然怪叫,我曾聽過一些還在刀耕火種嗜食生肉的南陲土著發出這種戰吼,那名日軍開槍,如此近的距離上居然嚇得打了歪掉,死啦死啦把槍刺由下至上刺入他的咽喉。

  往下撞進那些日軍中的便是我們全部了,沉悶的撞擊聲中肢體翻倒,黑色的軀體和黃色的軍裝扭在一起,漆黑的手指掐住黃色的喉頭,白色的槍刺下濺起紅色的血,漆黑的樹棍揮起,棕色的槍托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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