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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在十一年的流亡中,迷龍早已是個對自己夠狠的人,他離開路邊那具屍體時再沒有回頭。我提心吊膽看著他從死啦死啦身邊超過,去了隊首。

  我很擔心迷龍整死他,因為迷龍沒說整死他——後來我發現,迷龍把自己禁言了,他往下一直不怎麼說話。

  死啦死啦在叫我:「傳令兵!三米以內!你立馬給我到一個耳刮子就能抽到的距離!」

  於是我一瘸一拐地跟上。

  我們這幫子黑皮鬼在林邊沿的樹後蹲了第一線,而穿衣服的是這次衝擊的第二線。

  我這回沒離死啦死啦三米之外,我蹲在他身邊看著林外——一個英國人的全埋入式地下工事,日軍擁在那裡對著洞口往裡一個一個扔手榴彈,機槍在對裡邊盲射——幹什麼不問而知。

  死啦死啦悄聲說:「傳下去。我左手左邊抄,右手右邊抄。等揮手。」

  我傳給不辣,不辣傳給蛇屁股,蛇屁股傳給迷龍,迷龍該傳給豆餅,但他現在鬱悶地在給自己禁言,而豆餅不但在四米開外,一個用手掌絕對拍不到的距離,而且專心地向著他的庇護者要麻。

  迷龍從地上撿起塊石頭扔了過去,那塊石頭過大了點兒,又被他在豆餅頭上砸個正著,「咣當」一下,豆餅終於回過頭來,看了迷龍一眼,然後直挺挺地栽倒。

  在我們眾人的訝然中,要麻撲過來和迷龍廝打,我們手忙腳亂,穿衣服的和黑皮鬼一起把那兩個分開。

  幸虧幾十米開外的日軍一個個手榴彈正炸得興高采烈,否則我們這幫伏擊人的就要被人伏擊。

  死啦死啦的左手開始揮下。

  迷龍開始射擊,他臂力倒是驚人,但用得全不在當,其機槍火力的威懾性遠大於殺傷力。

  值得一提的是他眼窩上擁有要麻猛一拳打出來的烏青。

  我們從左右兩翼同時開始抄上,射擊。

  要麻一邊射擊,被迷龍打出來的鼻血一邊歡暢地流著。

  我們的隊伍又擴張了,雙縱變成了三縱,中縱是人力抬攜的重機槍和輜重,要麻抬著機槍一角,一邊忿忿地擦著鼻血,顯然那對他而言是懲罰。

  迷龍走在中縱的隊尾,背著仍在暈迷中的豆餅和他的機槍。

  我們在叢林裡遊蕩了整天,襲擊只顧唱空城計的日軍,讓一隊隊無主孤魂的我軍加入我們,入夜時分死啦死啦終於適度地表示了他的滿意。

  我看著周圍的人說:「都快他媽拉出半個獨立營來啦。」

  死啦死啦用這種方式表示了他的滿意,「哼。」

  夜色下的機場地平線上閃爍著炮火、彈道,炮擊並不猛烈,因為那主要來自我們監視下的日軍所發射的一些輕型迫擊炮和擲彈筒,打得也是三心二意,威嚇遠大於實際殺傷,爆炸得最燦爛最猛烈的反而是一些被日軍也被英軍擊毀的飛機,和他們自己點燃的彈藥庫。

  死啦死啦哼了那聲後我們終於不用再做野人了,被引上了回機場的正途。機場正在被日軍攻擊,這裡的英軍也在燒東西,如果二十四小時前我們會視此行軍為自殺,但是現在……我們所遭遇的日軍沒有一家不是在唱空城計。

  死啦死啦看夠了,把新得來的望遠鏡交給了我,他特意留時間給我看,他不急,因為他的人馬正在日軍挖設于機場邊的戰壕之後設伏,順便架設新得來的兩挺九二式重機槍和,和幾挺輕機槍。

  我眼睛不離望遠鏡,一邊說:「兩個小隊加幾門炮,打腫了也就一百四五十頭。諸葛亮要被氣成聻了,人家的空城計一輩子就唱一次,日本人一日三餐地唱。」

  死啦死啦看不出什麼歡喜,他淡然得很,「他們的運輸力量根本沒辦法短時間內在這地區形成壓倒優勢,全部主力都往印度往緬北追過去了,後邊就他媽孔雀屁股的後邊——順便問下,什麼是聻?」

  「人死變鬼,鬼死變聻,鬼之畏聻,猶人之畏鬼。」我解釋給他聽。

  死啦死啦笑起來,「淵博得很哪。徐州你就在吃軍糧,那打四年仗啦?以前一直在做學問?」

  在我並不得意的人生中,這是一直讓我忿忿的部分,「念書而已。把人味兒念成爛書頁子味那種念法。」

  死啦死啦樂了,「怎麼個念法呢?我倒想知道。」

  他並不威嚴,但總有一種與威嚴全不相干的感染力,讓我這類對他極抵觸的人有時也在不知覺中就範。於是我給他展示了一下,用一種駟五駢六,搖頭擺尾,畫鬍子抹圈子的姿勢背梁啟超之《少年中國說》,有時它乾脆是唱出來的,以一種文化僵屍的姿態念誦這樣一篇激揚文字,本身即為悲哀。

  「日本人稱我中國也,一則曰老大帝國,再則曰老大帝國。是語也,蓋襲歐西人之語也。嗚呼!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梁啟超曰:惡,是何言也!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國在……」

  我做作著,他樂著,我在「少年中國在」五個字上忽然一下哽住,哽得那五個字都變了調——我愣住,我忽然覺得很疲倦很悲傷。我以為這種悲傷早跟我沒相干,因為我早就不相信它。

  今天學到個乖,別在人前調侃曾經的理想,信不信另說,你一直為它支付的是自己的生命。

  我緩過來就用我啞了的嗓子說:「……現在不是扯這蛋的時候。」

  他不樂了,哦了一聲,似乎剛意識到馬上我們將面臨一場戰爭,「對啊。不過你們不太用我操心,能蹭到這塊兒的都是老兵油子,保命的功夫一流——就是說都挺會打仗。」

  他說沒錯,林中的我們沒消停過,兩個重機槍巢已經被加固和隱蔽到即使開火你也看不清它的輪廓;蛇屁股把裝了土的袋子打出了凹槽,把槍架在上邊以便更為精准;要麻上了樹,因為這樣更加居高臨下;不辣把別人的衣服撕成了土造的掛彈袋,把手榴彈吊在脖子上,他這樣的衝鋒手能否快速投出手榴彈,決定了他的生死——並不是他們幾個,每個人都在做類似的事情,這確實是一幫老兵油子。

  死啦死啦有一種開玩笑的口氣說:「欲言國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老思既往少思將來,思既往故生留戀,思將來故生希望。煩啦煩啦,你跟我沖了看看唄。」

  我搖搖頭,「你太危險。」

  他於是從那種調侃中回頭看我一眼,我不再吭氣。他開始調動要和他衝鋒的人,我跟在後邊。

  我想他說的並不是這次衝鋒,我說的也不是。

  這是死啦死啦打得比較損德的一戰,雖然人數占優還是背後偷襲,他連兩個小隊的兵力都沒打算硬撼。他、我、迷龍、不辣一幫子人輕而易舉地爬進了日軍因兵力空虛而空空如也的二線戰壕,一通步機槍手榴彈臭蓋過去,其間夾雜著死啦死啦幾個缺德貨手上一亮——他們扔出的是點著的火把。

  死啦死啦喊著「趴!趴窩!」,他自個兒帶頭往壕溝裡一趴,連個頭都不露,那可叫迫擊炮都打不到的死角。日軍分出半數兵力來攻擊背後,當瀕臨二線戰壕時,那點微弱的火把光芒已經足夠給暗地裡的傢伙提供照明,坡地上的樹林裡迸射槍火,兩挺早標定好的重機槍彈道將沒地兒躲的日軍一個個舔倒,瞄了半天的步槍手們叮叮噹當地收拾著漏網之魚。

  幾挺輕機槍全被死啦死啦帶在身邊。迷龍們趴地上,拿機槍掃射著沿交通壕過來的第二部分日軍,不辣們咣咣地扔著手榴彈,在林間的火力掩護下往前推進。

  這幾乎是單方面的屠殺,損失過半的日軍很快向側翼撤退,我們追擊。

  我用步槍點射著竄入夜幕中的日軍,看著他們栽倒。我把一個正在裝彈的日軍擲彈手打倒在他的擲彈筒上,看著已經裝入炮彈的擲彈筒被壓在他身下爆炸。我看著我的射界被我的同僚們阻礙,他們在追擊,我站起來拖著我的步槍一瘸一拐地追趕。

  如果我們在五年前,甚至十一年前就這樣打仗,我心中自有少年中國在。但它晚來了好幾年,我已經成了個年青而又蒼老的男人。

  言國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年青而蒼老的我,年青而蒼老的我的祖國。

  那個黑皮的,赤裸的中校沖在兵油子堆裡怪叫和射擊,他真是不像一個中校。

  死啦死啦現在把自己攤在日軍陣地上的機槍工事,能讓自己舒服時他會把自己搞得很舒服,他在吃著一個日本罐頭,一隻腳光著,以便他用腳趾把地上的幾個日軍徽章翻過來翻過去地排隊和打量——他在認日軍軍銜。

  我們散落在周圍搜刮著戰利品。不辣又把自己脖子上掛滿了日本手榴彈,我翻尋著一個標著十字的軍用醫藥包,迷龍抱著機槍坐在屍骸中,他大概還在想著他是最後一個東北人。

  林子裡的人絡繹地過來,蛇屁股、要麻、包著腦袋的豆餅、郝獸醫和阿譯,諸如此類的,我們衝鋒的臉上寫著不適,他們打援的加倍寫著不適——不適於這樣一場一面倒的戰鬥,這樣的勝利讓他們有些茫然。

  死啦死啦揮著他的日本小勺對新來的大叫:「請進!請座!請上座!——你們諸位現在就是我的爺爺,我是你們眾人的灰孫子!」

  他心情很好,很放鬆,這傻子都看得出來,這種時候他真是魅力四射,以至我們更加訝然。「咋這麼說捏?」他對迷龍說,迷龍橫了他一眼;「何解羅?」他對不辣說,不辣嘿嘿一樂;「別傻笑,中不中?」他對豆餅說,豆餅連忙整容。

  死啦死啦看起來簡直親切得要死,「今天諸位得上座!因為以前你們拿到的,要麼是大老爺不要的,要麼是天老爺扔給你們的,要麼靠自己可憐巴巴,要麼等別人好心——今天,是你們自己掙來的!」

  我拖著那個醫藥箱,交給郝獸醫,一邊低聲:「他媽的收買人心。」

  老頭兒說:「知道人有心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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