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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我很早就明白,當沒得選擇時,中國人並不怕死,我在我的同僚背上拍擊了一下,我們的前鋒已經向幾米開外的那幾個步兵撲去,日軍開槍,槍法倒是奇准,兩支槍命中一個中國兵,一支槍命中另一個,但這邊也是真不怕死,我被雙槍齊中的同僚倒下了,挨了一槍的那個仍撲了上去,他被日軍用刺刀捅入了身體,但也用身體滯留著對方的刀尖。

  我是撲上去的第三個,當我抓著一塊尖石躍起時,一根彈起的枝條狠狠抽在我的腿傷上,我痛得一下跪了下來,第四個和第五個同僚從我身邊躍過。此時我聽見一聲尖厲的槍聲,那發子彈貼著我的耳朵劃過,我的發根都徹底被燎焦了,毫無疑問它打的是我,同樣毫無疑問,它來自我的後方。

  我回頭,阿譯雙手持著他的手槍,他抖得不像話,槍口對著我,「不許退……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我憤怒地看著他,阿譯畏縮了一下,但槍並沒放下,「……我在督戰。」

  他嚇瘋了,他下輩子該投胎做蝴蝶或者花樹。我們已經完蛋,我們出了問題。

  我回頭看我們的戰場,第四個兵已經飲彈身亡,第五個兵正被兩名日本兵合力捅死,最要命的是第二個三角已經從直線轉為側翼,機槍火力橫穿叢林,斷絕了我們再撲上去的任何企圖。

  我轉回了身,喊:「跑!跑!」

  阿譯的槍仍瞄著我,忽然清醒了似的打了個突,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逃跑了,同時帶跑了絕大部分人堅持下去的勇氣,他的身後跟上了一大群。

  我艱難地跟隨拔步,看見迷龍瞄著我,他開槍,打死了正追到我身後要給我一刺刀的日本兵——我們唯一的斬獲。

  迷龍大罵:「跟你們一夥還不如跟耗子認親家!」但是他還是沖過來兩步拽上了我,那傢伙力氣非人,我瘸都比原來瘸得快了一倍。

  我們再度倉惶逃離,日軍的擲彈筒和歪把子在追擊中都無法大展拳腳,但是步槍的射擊中我身邊的又一個倒楣蛋倒下——我們的處境比剛才更妙了。

  我在狂奔中瞪著林子盡頭透出的一點微光,阿譯跑在最前,光著腿,日軍斥候的上衣在他身上如同張開的烏鴉翅膀,一堆被恐懼左右的傢伙追隨在盲目的阿譯之後。

  我被迷龍拖拽著,使出掙命的力氣對阿譯大叫:「別跑出林子!你他媽找死!」但是那傢伙頭也不回,以少有的果敢跑出了林子。我只好向其他傢伙嚷嚷:「由他去死!往林子裡跑!」

  可追擊的子彈從林子裡射來,他們像被牧羊犬咬到的羊群一樣追著阿譯跑。

  我也只好緊隨其後跑出了叢林,並且弄明白了阿譯為什麼亡命地跑向他正跑去的地方——霧氣中有火光,因為火燒著,影影綽綽映出火光下的建築剪影。

  我拼勁力氣大喊:「別往有火的地方跑!你們嫌小日本槍打得不夠准?」

  一點兒用也沒有,在迷霧和恐怖中他們毫不猶豫跑向他們不知所以然的燈塔。我絕望地站住了,喘了口氣,順便大罵一句:「王八營長!犢子督戰!」

  阿譯回望了我一眼,繼續沖向他的光明,也就是說我剛才的嚷嚷他全都聽見了,只是他完全放棄看思考——一發追踵而來的子彈幾乎打掉迷龍的腳後跟,迷龍跳了起來,拉著我繼續這場亡命的長跑。

  終於我看清了阿譯他們尋找到了什麼:林邊空地上的兩棟簡易建築。兩棟都在燒著,一棟火小一點兒,一棟火大一點兒,火大的那棟燒得劈裡啪啦地正在爆炸,火小一點兒的那棟旁邊,兩個英國兵正在試圖讓它燒得跟另棟一樣大,他們的工作已經將完,三加侖的汽油桶已經連桶扔在了屋邊,他們正在上車。

  我用英文喊過去:「站住!」

  儘管沒著意瞄準,他們著實是向我們開槍了,我們胡亂地躲避,沒打中什麼,但堵住了我們任何逃跑的可能。

  「該死的緬甸佬!」英國兵邊罵邊發動了汽車,像我們所遇見的第一輛英國車一樣,瞬間便沒入了霧氣。我清楚地看到罵我們的那個英國人對著我們用手指在頸下劃過,吐出了舌頭。

  日軍的影子在我們身後的霧氣中隱約地出現,機槍的火力掃射過來。我們在原地沒動,,他們現在終於可以使用他們設計蹩腳的歪把子機槍。又一個人倒地了,阿譯們再次拔步。

  我聲嘶力竭地叫:「分開跑!別進屋!我求……」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魂飛魄散的他們根本沒勇氣去沖越日軍那條有組織的射殺線,阿譯一頭紮進還沒燒得太狠的屋裡,其他人也都紮進屋裡,於是我的最後一次嚎叫也變成了嘟囔:「……你們。」

  那棟火大的房子燒得發生了一次小型的爆炸,什麼東西燒得哧哧亂竄,像是剛點上就被人給踢倒的一個大號煙花。

  迷龍大罵,他手上挨了一下,於是他不管三七二十幾,把我也拖進了屋裡。

  這棟房子的結構非常簡單,單層,幾乎就是用單層水泥板搭的,它明顯是源自某些只想偷懶的英國工兵,而非緬甸人的設計,有一條折了個彎的走廊,分出了很多單獨的房間,像是個簡易營房。

  沖進這裡的人便在地上癱了一堆,阿譯幾個體質虛的已經跑得哇哇地嘔吐。迷龍把我扔在他們中間,叫駡連天地對門外的迷霧裡開了一槍,那最多算揚刀立威而已,根本不可能命中。

  我不再管他們,徑直沖向裡邊,我想找一個出口,但只找到一堵死牆,我瞪了半晌那堵牆也沒在上邊瞪出一個出口來,我砸了砸這建築裡的幾扇門,它們乾脆是那種包了薄鐵皮的玩意兒,無一例外地鎖著,我確信憑我的力量無法打開它。

  我蹣跚地回去屬於我的人群,被燃燒中彌漫了這建築的煙霧嗆得咳嗽著,也聽著來自隔壁建築的爆炸和尖嘯。阿譯們在那又嘔吐又咳嗽地把自己整治得夠嗆,有人在做和我曾做過的徒勞,砸門。

  我靠在旁邊的牆上,待了一會兒後開始大笑。

  阿譯用一種知道做錯了事的哀憐眼神看著我,那真叫我受不了。

  我邊笑邊說:「你真行,真行。滇緬人的房子都是四通八達,你偏就能找到一棟只有一個門的英國倉庫。」

  醒過神來的阿譯現在想亡羊補牢,他揮舞著手槍,「準備防禦!」

  「來不及啦。你打過仗嗎?你知不知道我們敗了的時候就好像受驚的綿羊,顧頭不顧腚紮個自以為安全的地方,然後叫人圈起來殺?」我失望地都不想跟阿譯說話了。

  阿譯還想維持著他的身份,揮著槍說:「你不要動搖軍心!」

  「再給我一槍啊——別揮那槍啦,又不是你們訓練團的教鞭,要走火的!」我說。

  他現在清醒些了,不會亂揮槍,也沒打算再給我一槍,但他向其他人招呼:「跟我來!沖出去!」

  「弟兄們,讓他先走十秒再上。」我在背後大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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