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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我們愕然地回頭,看著從霧氣裡出現的那名日軍,他拿著一支跟他一樣長的三八式步槍,向我們鞠了一個躬,介乎于友好和羞澀之間的微笑。那貨應該是從叢林裡鑽出來的,一手提著砍山刀,身上的衣服也被荊棘藤蔓撕開了——我們瞪著他,我們驚訝得喘不過氣來。

  他微笑著叨咕:「緬甸人,朋友。德欽人,撣族人,克欽人,朋友。英國人,中國人,美國人,敵人。」

  我們沒人聽得懂日語,只能傻呵呵地瞪著他,而那位顯然也不會說緬語,他已經先入為主地把我們當作緬甸反英武裝,於是又鞠了一個躬,並絲毫不帶戒心地打算從我們中間通過,他甚至又哈了哈腰希望我們讓一讓。

  緬甸人反英反了上百年,日軍嚷著解放緬甸進入緬甸,於是緬甸人連帶著把中美英同盟一塊反了,幾月後他們開始反抗繼英國之後侵佔他們國土的日本人。

  現在我們這副尊容被他當作友軍,因為看上去我們在打劫美國飛機,而且常年出沒叢林的人確實不怎麼愛穿衣服。」

  「你姥姥!」隨著怒駡,迷龍一撬棍把那個日本人拍死了,然後從屍骸身上拿過了步槍掛在自己肩上,接著開始扒那日軍的衣服,信奉著一個人的就是大家的這種邏輯,我們都過去扒那日軍的衣服。

  一發子彈從我們這幫食腐動物頭上飛過,我們抬頭,看見從叢林裡鑽出的又一個日本人,迷龍站起來打算再拍死一個,但我們接著看見的是仍在與枝葉與藤蔓糾纏不清的又十多個日軍。開槍的日軍一臉不善的神情,那是自然,因為我們正在扒他們的斥候。

  日軍遠遠喝道:「你們在幹什麼?」

  迷龍槍仍背在背上,揮了一下撬棍做出一個攻擊姿勢,我以為他要冒死上去拍死一個了,但結果他是以進為退地撒腿就跑。

  康丫叫道:「跑啊!」

  我很想為他這句話抽他,但迷龍一馬當先,康丫奮起直追,眾人已經一潰如沙,我只能拖著一條腿希望不要跑成最後一個。阿譯用一種驚訝之極的表情看了我一眼,然後跑在我之前,當我已經快落在最後一個時,郝獸醫和不辣一邊一個架起了我,我們沿著林邊奔跑。

  康丫那一聲鬼叫和我們這通跑已經讓日軍完全醒過味來。「中國人!(日語)」

  「射擊!(日語)」這樣的吆喝聲在身後此起彼伏,他們開始射擊,落在最後的幾個同僚一頭栽倒。我們開始插斜道往林子裡鑽。

  林中的那條羊腸小徑在我眼前直晃蕩,我的腿痛得象要爆炸,痛出的冷汗澀得我視線模糊。我身邊的郝獸醫和不辣也在氣喘如牛,長期饑饉讓我們的體力根本不堪這樣的狂奔。

  我們三個猛然絆倒在什麼東西上邊,我飛跌出去的時候把自己摔得兩眼發黑。我被一個人扶起來,那是阿譯,同時我視線昏沉地看了一下那個絆倒我的東西:那是豆餅。

  阿譯問我:「怎麼辦?」

  「你是營長!你說怎麼辦?」我反問他。

  「你是連長。」阿譯居然有臉這麼說。

  我愕然了一下,看著阿譯那張絕對六神無主的臉,剛才他得到斥候的上衣而迷龍得到了褲子,都不合身,但一個有上衣而沒褲子的男人看起來絕對比光屁股還要滑稽。而我們周圍,所有跑不動的人全癱在這裡等著我的一個辦法,那幾乎是我們全部。

  我說:「分開跑。只能這樣。」

  「不行。」

  「那哪成?」

  「扯犢子呢你。」

  「不中。」

  「扯卵談。」

  「放屁你。」這種天南地北的否決語在同一秒鐘之內蹦了出來,來自阿譯,來自郝獸醫,來自迷龍,來自豆餅,來自不辣,來自康丫,來自所有人。誰曾被五湖四海同時否定過嗎?我只好看著他們發呆。這是我想到能跑掉幾個的唯一辦法。但是我忘了我們是啞巴牽引著的瞎子,無臂人背著的無腿人,誰也不敢離開誰。我們的上峰把我們成捆地計算,我們自己也把自己當人捆子。

  我看了看他們,說「那就打。沒時間了。」

  阿譯問:「那怎麼打?」

  我瞪了阿譯一眼,碰上這樣一個一切問題都扔給你的上司也真就欠上吊了,「他們打仗步兵前,火力支援後。又是霧又是林子的,機槍擲彈筒不好打的。別怕死,撲上去搶前邊步兵的槍。」

  於是阿譯像木偶一樣向眾人重複:「別怕死,上去搶槍。」

  我看著所有人木頭一樣仍呆在原地,不好踢阿譯我只好狠踢了康丫,「再蹲這就永遠用不著怕死了!都藏起來!」

  這群殘兵散勇總算是明白了,往茂密的枝叢裡去找躲藏的地方。我拉了一把阿譯,看著他的槍——沖上去的時候我需要那玩意兒。阿譯看了我一眼鑽進枝叢,他裝傻充楞當沒看見。我又看了眼迷龍,他總算把撬棍插回腰上而把步槍拿在手上。

  我需要那枝槍,它是我進攻的武器,但就像我需要阿譯的手錶一樣,他不給我——儘管在他手上,那只是讓他覺得自己還算安全的工具。」

  於是我只好一臉失敗樣兒地去找我的窩藏之地。

  追趕我們的日軍終於在林徑上出現,正像我以往經驗中的一樣,他們拉的是三角隊形,輕裝步兵在前方搜索,一組輕機槍和一組擲彈筒在後邊掩護。我只能看到第一個輕裝組,另外的支援兵都在林中和霧裡,我們看不見他們就像他們看不見我們一樣。

  盧溝橋響槍時我棄學,徐州會戰時我從軍,四年來敗戰無數卻屢屢逃生,逃到後來我很憤怒,飛機坦克沒有咱不說它,對方步兵戰術的僵化死板像是得了阿譯的親傳。一萬年不變的三角隊形在叢林和大霧中居然照用,火力兵力都被分散,打過半年仗的中國兵都會說找死了。

  但敗的仍然是我們。直敗到有一天,我只好想,是我們自己出了問題。」

  那幾個排頭的日本兵在狹窄的羊腸小徑上仍堅持著三角隊形,困擾我們的叢林和大霧同樣在困擾他們,藤條纏住了腳,在枝葉上碰出了響動,諸如此類。遠處快被霧氣遮沒了的枝叢裡,他們的支援火力終於呈現為模糊的影子。我的注意力被排頭日軍刺刀尖上滴下的鮮血吸引,那顯然來自我某個落後被殺的同僚。

  我回頭看了一眼蹲在枝叢中冒著冷汗的阿譯,開始緩慢地移動,幾個前鋒的同僚和我一起移動,我把我們調整到與日軍支援火力呈直線的位置,而那個排頭的三角型是中間點。

  我低聲和我身邊的人耳語:「這邊上。他們擋住了機槍。」我同時看了一眼身後的阿譯,發現他拿著槍的手在顫抖。「瞄穩了。別打著自己人。」說完之後,我再無暇關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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