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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好了,現在大家都相對冷靜了,於是不再死跟著阿譯跑了,也用不著十秒鐘,阿譯剛沖到門口就被幾支精確已久的步槍蓋了回來,郝獸醫亡命地搶上去,拖回一個腦子慢到跟阿譯跑的兵——那位現在已經成了傷兵。

  迷龍罵著,沖到門邊舉起我們僅有的一支步槍向外瞄準,他根本看不見霧氣裡的日軍,只有遠處的霧靄和近處的火焰。

  我推開了那個勇猛的傢伙,用來轟他的是機槍的彈雨和一枚失近的手炮彈,三角陣的那兩個角一起發動,機槍在他剛站的地方鋤出一排坑,炮彈在門外炸出一片煙塵。氣浪把我們倆掀了回來。

  我們狼狽地回到相對安全處。迷龍吐著嘴裡的沙土,他居然被炸得有些服氣,「小個子狠啊。從東北到西南,這小炸彈還越扔越准了。」

  不辣居然有點兒得意:「小個子就是狠。」

  蛇屁股掃他的興,「他說的是小日本。」

  不辣喪氣地吐口水,「呸呸。」

  我不想說話,我看著阿譯,阿譯坐回了他沖之前所呆的地方,他看了我一眼又低頭,因為我的眼神很惡毒。

  我決定不放過他,「被封住了,營座。你跑進來的時候沒想過?頭上燒得火光沖天,眼珠子熏得快掉出來了,你看不見他們,他們看著你,你們跑出去比個固定靶還好打,因為你是瞎子。我們可以休息了,他們不會進來,他們現在連子彈都想省了。房頂很快就燒通,這裡塌了,簡單死啦,簡單死我們啦。」

  阿譯再沒說我動搖軍心,但郝獸醫把我拉開了,我坐了下來。

  終於結束了,活著這件事情。我的遺書到不到得了沒啥關係,我慶倖我曾綿盡薄力讓家人南遷,去了一塊暫時還算安全的地方。父親並不愛我,母愛也不適合一個憤世嫉俗的男人,未婚妻文黛也將會很快嫁人。我希望她不要嫁給一個漢奸——但是那關我什麼事呢?」

  我從褲衩裡掏出了藥瓶,登機時我用繩子把它們綁在褲衩裡。我看了看瓶裡,又看看周圍,眾生在臨終前的沮喪實在沒什麼好看的,於是我又看著藥瓶——我還有四顆磺胺。

  我把那四顆藥全倒在手掌上,團弄著,這是我最後擁有的東西。嚼掉了它,嚼掉了我和世界最後的聯繫。

  我把它們全放進了嘴裡,嚼著,很苦,藥味可稱辛烈。

  郝獸醫看著我嚼藥時扭曲的表情,提醒我:「吃太多了。這藥反應大。」

  我樂了,「你這時候還裝什麼醫生?」

  郝獸醫說:「我就是醫生。」

  「我要是蠢得什麼都信了,就會信你是醫生。」

  「你不會用最後的時間來跟我打嘴仗的。」

  「我就是要用最後的時間來跟你打嘴仗。」

  但是他不理我,他和阿譯耳語,阿譯從衣服上撕下了一些布給他,他去包紮那個跟著阿譯衝擊未遂的傷患。

  我看著他們忙活,不忘自己的刻薄本色,「以後我們的墓碑上寫著,他們有一條褲衩——如果我們有碑的話。」

  他們無動於衷,我嘴再損也損不過即將來臨的死亡。

  我們出去不得的門就在一支歪把子機槍的準星之下,那枝槍架在樹杈上,封鎖我們的日軍連拿槍的力氣也都省了。

  我們相鄰的建築發生了一次更大規模的爆炸,一角屋頂被炸飛了。我們所在的地方冒著煙,煙與霧絞在一起,冒著火,讓我們像在黑夜中呆在一座燈塔之下。

  遠遠的有汽車的引擎聲。

  我們都在呆呆地等著這房子坍塌,沒人在哭但又每個人都在哭,因為煙霧已經徹底彌漫了這棟建築,每個人都在咳著流淚。

  康丫居然還在跟人要東西,不過這次他要的比較特別,「有種的沒?給我一槍得了。」

  迷龍站起來說:「好啊好啊,我喜歡痛快人。」

  他說成那是真成,拿著步槍就瞄住了康丫的腦袋。康丫倒也冷靜,仔細端詳了一下槍口,說:「算了算了。」

  迷龍為之氣結,「你崩死我得了!誰能痛快點兒?」

  他氣不過,迷龍氣不過的時候一向覺得得做點兒什麼,他去砸門,拿槍托砸不開索性拿肩膀撞,我們看著他的徒勞,那傢伙從門上被彈回來。

  蛇屁股勸阻他:「弄不開的,我試過。」

  不辣更實際,「弄開也沒用,這屋子沒窗。」

  但迷龍發了邪勁,他又猛撞了一次,又被彈回來,他肩膀上已經明顯地腫了一塊,那傢伙操起槍,對著鎖頭砰砰地來了兩槍,再撞,再被彈回來。

  「東三省要以後就姓了日,你他媽就給我開不開!」迷龍發狠了。

  真是瘋子自有瘋子的招,我們看著他一頭撲了過去,那扇薄鐵包著的門居然直直地倒下,連門樞都被他撞脫了,迷龍一頭紮了進去,我們聽著來自裡邊的木頭碎裂聲。

  我們從那堆木箱碎片中把迷龍拽出來,那傢伙還有點兒發暈。我們打量著這間被他撞開的房間,這地方像它的外觀一樣,明顯是英軍的一個簡易倉庫,這間屋大半物資已經被搬空,迷龍撞進來正好撞在剩餘的那半形物資上——某些對東方很有雅興的英國軍官收羅的緬錦一類的,用木箱草草盛著,現在那些木箱已經被迷龍撞塌撞碎,郝獸醫好心地給迷龍拔著紮在身上的木刺。

  蛇屁股抱怨,「什麼有用的都沒得。」

  不辣看著同樣透進這屋的煙霧和火苗,提醒道:「把門裝回去!一點就呼呼燒。」

  迷龍可算費力不討好,撞開了門還要往回裝,蛇屁股幾個幫著他把門往回搬,但迷龍忽然想起啥來,把搬半截的門一扔去搗騰那些花裡胡哨的織物。

  險些被砸了腳的康丫抱怨:「有嘴的沒呀?放手你要說啊!」

  我一直在門口悻悻地看著,「迷龍,陰間的黑市花布好賣嗎?」

  但迷龍根本不搭理我們,他扯了一截緬錦,往自己身上一纏,他向我們轉過身時就活像個托缽僧一類的人物。

  「老子不咋想光著死。」說完他陰著臉出去了。

  我們呆了一會兒,然後都開始動作,不辣幾個沒什麼想像力,像迷龍一樣拿布在身上纏,郝獸醫不想太像個印度托缽僧,像纏繃帶一樣地纏。

  郝獸醫看著康丫,「你象個緬甸人。」

  康丫還嘴,「你那是老不死的裹屍布。」

  這時候其他人也相繼進來和出去,顯然是被迷龍提醒了,我們瓜分著布匹,後來阿譯也悄沒聲地進來,他也知道光著腿穿上衣不好看,給自己纏了個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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