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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人們亂糟糟地起來,有的最後烤一把火,有的又忙著滅火。迷龍大聲地打著呵欠,要麻和不辣簡直在比劃跺腳,康丫一邊戴鋼盔一邊把鋼盔裡殘餘的幾個米粒撈進嘴裡,郝獸醫披著麻袋,聽見豆餅咳得不成話,又把麻袋披到豆餅身上。

  這是一支不僅饑寒交迫,還睡眼惺忪的軍隊。

  我最擔心的是把我們這七十多人當作一個營送上戰場,那這所謂的營還不夠一個日軍中隊甚至小隊塞牙縫。但是他們許諾說一個標準營在我們要去的地方等我們,我們的武器裝備也在那等著。

  我們出發,但大多數人擠在廟門口茫然了-今天大霧,厚重的霧氣把十幾米外都屏障了。

  我們在霧中艱難跋涉,霧氣厚到這種地步,以至我們只能一個人拉著另一個人以免掉隊。阿譯在咳嗽,我在咳嗽,要麻在咳嗽,把米袋裹在身上的豆餅在咳嗽,把米袋讓給了豆餅的郝獸醫也在咳嗽。迷龍「咳!咳!」的咳得聲動四野,但只有他不是在咳嗽,他在取笑別人的咳嗽。

  我們是一支穿越霧氣的咳嗽大軍。我們的領袖阿譯非常緊張,因為昨天有人告訴他,他是營長,最高長官,他得指揮我們打仗。

  阿譯湊在我身邊,咳嗽更凸顯他驚恐的眼睛,「我要幹什麼?到地方我要幹什麼?」

  我斜眼看著他,問:「軍官訓練團出身,你不會打仗?」

  阿譯有些赧顏,「除了練操典就是背語錄……我哪打過仗!」

  我看著他但是並不同情,我們有很多他這樣的軍官。

  我扭過頭不看他,說:「封你營長的人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阿譯急得有些抓狂了,「他讓我督戰!——什麼是督戰?」

  這真是個讓我們所有要打仗的人都反感的字眼,我看了他一眼,走開了。

  我的漠然讓阿譯更著急,「什麼是督戰?」

  迷龍從他身邊過路時有意撞了他一下,「王八營長,犢子督戰。」

  阿譯被撞到了路邊,他看著以往就對他冷漠的人加倍地冷漠,於是他更加茫然。

  腳下的土地終於平了,我們踏著腳下明顯是用人工輾平的硬土,聽著霧氣中傳來的巨大引擎聲,被螺旋槳撞擊的霧氣像是有形質的怪物向我們撲來。

  豆餅驚恐地大叫:「日本鬼子!日本鬼子!」

  他猛然撲向了我們,讓整個隊伍更加混亂。押送兵和我們中罕有的幾個還有槍的人摘下槍往他指著的方向空比劃——但我們只看見霧氣中一個龐然大物的影子,引擎在預熱,它的螺旋槳緩轉著把霧氣推送向我們。

  要麻一巴掌拍在往人群中死鑽的豆餅頭上,「瓜娃子的笨蛋!看見飛機就喊日本!」

  康丫興奮地直蹦,「我們的飛機!打日本飛機的啦!噠噠噠噠噠!那麼大的炮,看見沒?」

  阿譯被他斬釘截鐵地說得拿不定主意,但還是決定糾正一下,「是美國盟友的飛機。」

  我看著那個被康丫說成戰鬥機的大傢伙,他說的炮是螺旋槳發動機,美國空軍的標識倒是清晰可見,我告訴他們:「C46是運輸機,這是駐華空軍特遣隊。」

  迷龍亢奮得不行,「我們要上去嗎?屁股擱哪兒?得有個抓手的地兒吧?」

  看這傢伙的架勢是以為自己要坐在翅膀上了,但在他往那上邊蹦之前,押送兵忙不迭地把我們趕開了——那是連他們也不敢碰的禁忌。

  我們在霧氣中攢行,已經凍麻木了的神經被現代工業的奇跡弄得又有點亢奮,「噠噠噠」

  「咚咚咚」的口頭模擬掃射和「烏滋空通」

  「噓-轟隆」這樣的模擬轟炸仍在我們中間層出不窮,我們實在已經被日本人欺得太久了。

  「我們要去打東京嗎?」阿譯驚恐而小心地問我,又帶了很多嚮往。

  我瞧了他一眼,「上海都飛不到就沒油了。」

  但是我在笑,那種笑並不全然是對阿譯的恥笑,我和其他人一樣興奮。

  學生時我寫作文,論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為民族之魂魄,論到最後也夾七纏八沒搞清楚,論民族之血為石油,民族之骨為鋼鐵,民族之神經為技術那部分倒是工整對仗,因為我父親就是早期留洋學機械的人。

  虞嘯卿做軍火展示沒讓我覺得什麼,因為近戰要拼我夾七纏八的魂魄,霧氣裡的機群卻讓我亢奮,像是個沒腿的人接觸到生平第一條假肢。

  我們中的很多人看著機側漆的那個裸體女人發呆,起反應的不僅是他們蠕動的喉頭,我們被帶到一邊,現在在霧氣中影影綽紳的是C46飛機龐大的屁股。

  一個貌似是地勤管理的軍官匆匆跑過來,「脫!衣服都脫啦!」

  「換新衣服啦!」

  「要換新衣服啦!」

  「發槍!」

  「對,還要發槍!」

  「娘的,我要花機關!」

  「花機關算什麼?那個叫什麼?」

  「燙媽生!對,燙媽生!」

  「癟犢子燙媽生,砸我一身瓦片。」

  「讓你充好漢。」我們興奮地聒噪著,低語著,爭先恐後脫著衣服,脫掉褲子。

  我擠向那個軍官,遞出我在破廟寫好的紙片,「長官,長官,能不能幫我寄封信?」

  那傢伙只是少尉,但對著我這中尉的架勢好像他是少將,「寄什麼鬼信啊?」

  我點頭,「就是鬼信。遺書。地址寫背面了。」

  那傢伙看了看我,算是接過去了,「你們是去打勝仗的。寄什麼遺書。」

  我點頭哈腰地回到人群中,看著那傢伙把我的信隨手塞進了褲子,也不知道會不會幫寄。我脫下褲子後便露出大腿上包紮的繃帶,我退進了人群,把迷龍和康丫拉到我的身前,郝獸醫也好心地遮過來——但隨即我發現,沒人管這種小事。於是我可以專心用褲頭上多出的一小截繩頭綁住我手上的磺胺藥瓶。

  那個軍官在我們中間看也不看地走過,一邊在他的登記簿上劃拉著什麼,他唯一關注到的是不辣仍背在肩上的漢陽造。

  他喝道:「放下!背著槍幹什麼?」

  不辣很不自信地囁嚅:「……打小東洋……」

  「到地頭美國人派槍,英國人派衣服,背這塊廢鐵去幹什麼?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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