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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我們遠遠地看見收容站,這地方顯見得已空了,門前的崗哨都已經只剩一個了,羊蛋子象我一樣無味地站在巷口張了幾望,然後更加無味地向另一個方向跛開。

  我和郝獸醫選擇是岔道越牆,把郝獸醫頂到牆上很費了些功夫,然後我看了扒在牆頭等著的老頭兒一眼,叉了手走開。

  郝獸醫急大發了,「噯?噫!怎麼你?」

  我邊走開邊說:「我都說了,你不知道我要做啥事啊。」

  郝獸醫在上邊急得冒汗,「扯!你快……」

  「長官好!」我沖著老頭兒看不見的一個地方敬禮。

  老頭兒吃了驚嚇,以在牆那邊的一聲撲通落地作為收場,我聽了會兒那邊的動靜,想像著一個捂著腰眼子的老頭兒哀怨地離開。

  我對傷兵完全沒興趣,是註定要讓老頭兒失望的。我必須得回來,是因為虞嘯卿說重組川軍團時,我覺得被陰魂附體,被一個小姑娘的死哥哥附體,死人生前和我一樣是川軍團的中尉副連長。.com.cn這種感覺很不愉快。

  我在禪達的陋巷裡跛行,竭力記憶起當時的路。我經常要在溜邊蹭縫的巷角尋找某種事物的殘渣。一個賊不大可能記得三天前倉皇逃過的迷宮一樣的巷子,但是這個賊當時抱著一捆不斷掉渣的粉條——我讀過跟著麵包渣回家的故事。

  我就著又一小段紅薯粉確定了又一個轉角,我轉過那個角就被嚇了一跳——一條我生平僅見的大狗正安靜地站在那裡看著我,這樣的狗在一個這樣近的距離上,只會讓人有一種被活撕掉的恐懼。

  那傢伙很快就確定我是一個不具威脅性的物件,眼光也變得漠視起來,它和我錯肩而過——實際上我已經快在巷牆上把自己貼成了紙——然後用一種讓人目眩的高速奔跑,迅速消失於巷子。

  「天靈靈地靈靈!死狗變成湯!」我驚魂未定地詛咒。

  顯然它沒變湯的修為,安慰了自己之後我繼續搜索粉條子。

  找到她做什麼?告訴她中尉副連長哥哥已經陰陽殊途?然後呢?我不知道。四年沒碰過女人了?我並不覺得這想法多無恥,但因此我就該冒著軍法從事的危險搜索另一個讓我愉悅的女人?不會。所以我斷定被陰魂附體。我是一個並不堅定的無神論者。

  現在我的搜索終於瀕臨絕境,因為在一處巷子的拐角,我看見幾隻正在啄食的雞,而我再也找不到任何粉條子,或是蚯蚓甚至螞蟻的蹤跡。

  我瞠目結舌地站在那裡,瞪著那些雞,而且,這時候下雨了,雷陣雨,雞們在雨中驚慌地奔躥,我眼中的巷子迅速被沖洗得乾乾淨淨,巷邊奔流著速成的小溪,我的冒險之旅至此終止。

  我平靜地站在那裡,憑藉著我的家學淵源咒駡老天,「死太陽,死積雨雲,死熱氣流,死正電荷和負電荷,掉下來,砸我。」

  它們不理我,我不過是在暴雨中被淋透的一個傻瓜,然後我看見我不遠的院門開了,先出來的是我們那軟體蠕蟲一樣的收容站站長,一把由另一個人打著的傘遮在他頭上,那個打傘的人出來了,蠕蟲站長完全罔顧雨水把為他打傘的人淋濕了一半,一刻不安地摸索著對方的身體,沒有任何感情,就是一個男性在摸索一個女性的身體。

  我靜靜看著蠕蟲站長在全不抗拒的小醉身上揩油,但這並不干擾小醉關上院門,然後用那把雨傘遮護著站長消失在巷子另一端。

  我靜靜看著院門上的一塊小小木牌,木牌上畫著一個八卦。我翻動了它一下,讓它轉到僅僅有木紋的反面。

  有一個賊,偷了人的東西,逃得太急,沒看見失主門上的八卦。有客時它翻成正面,無客時它翻成反面,在此地風俗中它表示一個公開的秘密:土娼。

  我拖著腿離開這裡。

  心裡有一種東西,讓我在禪達城外跛步時仍未意識到腿上的疼痛。在雨幕中有一個人拉住了我,然後他扶住了我,又像是靠住了我,我和郝獸醫不知道誰依靠著誰,在雨幕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郝獸醫一直在抹著臉上的雨水,後來我發現他在哭,「八個重傷啊!都比你重的!扔在屋裡沒人管由著爛的!他們說殺了我,殺了我。我沒有槍啊,我說我是來救你們的,我怎麼能殺人?我是醫生啊!你們咋說我也是醫生!」

  我沒理他,我們拼力把彼此從泥沼裡拽離。

  這時我又看見那條巨大的狗,它從雨幕和郊野的荒草之中射過而不是跑過,雨幕茫茫讓我根本看不清它的終點,所以我不知道它為何跑得如此瘋狂。

  當我和郝獸醫從後邊那條破牆縫子裡擠進來時,廟裡的地上已經開始飄浮零碎了,迷龍和他新結識的狐群狗黨坐在高處泡腳。

  「還當你們會騎著兩條大魚回來呢。就有魚湯喝了。」蛇屁股用腳拍打著氺。

  我竭力把自己弄幹一些,「就瞧見一條狗。」

  康丫砸吧著嘴,「狗肉也好吃啊!」

  我擰乾衣服,說:「你去跟它說吧。」

  康丫不知死活地東張西望,「哪兒呢哪兒呢?」

  我無心再理他,因為郝獸醫正在提心吊膽向幾乎每一個人發問:「沒查人頭吧?點過卯沒?」

  我說:「獸醫,你真以為他們知道這裡有多少頭人嗎?」

  我說著,就聽見廟門外濺著水聲的急刹,還有何書光的噴嚏。

  張立憲問:「這裡有多少人?」

  何書光不太確定地答道:「七十多個吧?」

  我們從後邊簇擁到了前邊,通過押送兵們管前不管後的警戒線往外看著,何書光開走的那輛車在這神憎鬼不理的偏僻地方停下,泥濘的車上坐著同樣泥濘的人。

  押送兵給出的也是個模糊的數字,「報告長官,七十多吧。」

  於是從車上的幾袋大米中推落一袋,它濺在泥濘裡,押送兵讓開條道,不用他們吆喝,我們自行沖過去把米從泥裡拖出來,張立憲發動了車,給米和我們濺上了更多的泥。

  張立憲老遠地扔下一句,「原地待命!團座已經出發!很快就有行動!」然後和著何書光的噴嚏一起遠去。

  我們湊攏了為數不多的破舊鋼盔,尋找相對乾燥的柴草準備做飯——管它呢。

  已經徹底空了的米袋子蓋在郝獸醫身上,這是對年齡最長者的照顧。

  潮濕的柴草劈劈剝剝地燒著,濕煙讓我們在沉睡中仍被熏得兩眼紅腫和流淚。幾個一直在被當作粥鍋的鋼盔扔在一邊,有的被睡在泥濘裡的我們當作枕頭。

  我膝上墊了蛇屁股的菜刀,拿張破紙頭,一個破筆頭在那劃字,「……兒欲盡忠,則難盡孝。此戰渺茫,凶多吉少。兒思父恩,則生愴然……」。

  我們在這裡又耽擱了一天,喝了兩頓稀粥。除了稀粥還給我們中間某幾個封了官。阿譯營長,我連長,李烏拉和康丫做了排長,郝獸醫終於被正名為少尉醫官。我終於確定是真要打仗了,否則官位不會派得這麼大方。

  郝獸醫痛苦地翻個身,看了眼我,臉上有些責怪之意。我倒先喊了回去:「知道你風濕痛!睡覺,睡覺。」

  老頭兒絮絮叨叨地說:「又寫遺書呢?我說煩啦,你這合適嗎?左一封右一封遺書就照家裡捅,我要是你爹非嚇出失心瘋來不可。」

  我接著寫,不理他,「他不是你,你不是我爹,我不是你兒子。」

  「咱好好的不行嗎?」老頭兒不甘甘休,還說。

  「睡去睡去。」我已經不耐煩了。

  押送兵進來,開始吵吵:「出發啦!走啦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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