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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倆方向。」迷龍心不在焉地應道。

  阿譯抱怨說:「回東北那也不該折我的樹。」

  迷龍對阿譯是真不待見,「我還偏就折。」

  於是我們這樣踢踢踏踏地離開收容站,我們走出這院門時不約而同地回望了,我們發現那一片狼藉居然也讓我們有些懷念。

  迷龍也有些後悔了。「說真的,我都不知道我在幹啥玩意兒。」他又歎口氣如是說。

  我們踢踢踏踏走過巷子,走向巷口。被劃為收容站的巷子今天很清靜,因為大部分人都集合了,在做和我們一樣的鬧騰,遠遠的我們能聽到那邊的訓話聲。

  迷龍不明白,我們對他倒很明白,他很憤怒,憤怒來自失落了十一年的家鄉,守著貨物打盹時,誰都知道他的魂已經飛回白山黑水。他詛咒他的祖墳,因為那裡被日本人扒了做軍營。他頭回聽說重編,就被徹底征服,然後一次次反抗自己。一個試過很多次,失望很多次,居然還想試最後一次的庸人。我們很明白迷龍,我們不過是不明白我們自己。」

  我們走到巷口時,那兩個已經被張立憲一類的精銳整過來的哨兵居然敬禮,這種待遇是以往從未有過的。

  張立憲從另一個院子出來,出現在我們身後,提醒著:「何書光,精神頭兒!」然後他回了另一個院子,何書光則爬上還留在巷口的一輛車——虞嘯卿是早就走人了。我們顯然是沒得車坐的,因為那車只坐得四個人——一輛車,四個人,帶著我們全部。

  我又一次眺望了這個收容站。羊蛋子拄著棍子,站那看著我們。

  等到那些個年青的精英們離開時,收容站也鐵定空了,留下被迷龍打折腿的羊蛋子、郝獸醫的傷患之流。這次回頭時,我發現我們因此事而起的爭執都是白費,根本就沒得選擇——你或者別人都不容你選擇。

  何書光喝道:「掉過頭!精神頭兒!」

  我們看清那傢伙的架勢時不禁有些愣神,那貨不出所料是個愛需要的主兒,背上的刀和衝鋒槍都被他卸了,更有甚者他脫光了膀子,讓人知道他雖然戴了眼鏡,可有一身還算發達的肌肉-他光膀子背著一架手風琴。

  他喊著口令:「一二一!左右左!」

  既然沒得選擇,所以我們在「一二一左右左」中遠去,在「一二一左右左」中被命令唱著歌遠去。何書光倒坐在車上,對著我們拉著手風琴——於是我們哇哇地唱:

  「風雲起,山河動,黃埔建軍聲勢雄,革命壯士矢精忠。

  金戈鐵馬,百戰沙場,安內攘外作先鋒……」

  我們這小隊人馬已經進入禪達城外的郊野,房屋倒還稀落的有,只是人煙就快沒有,最要命的是開始下雨,把本來就不雄壯的歌聲切得更加支離破碎。在雨中何書光的手風琴停了,但那他憤怒地看著天,就不穿上他媽的衣服。

  前望路邊有一棟建築:它是個破廟或別的什麼,總之它是一棟什麼都沒有的廢棄建築。我們吱哇亂叫地擁了進去,何書光指揮著押送我們的士兵把門一封,算是不用擔心我們亂跑了。

  這個雨不是一般的氣人,它恰好就淋漓在這千瘡百孔的破廟左近。我們愕然地從破廟裡向我們逃來的方向觀望著,一百多米外便是一片乾爽和晴朗,而我們頭上暴雨傾盆——這是此地氣候更加惡作劇的一個部分。

  「我日老天爺啊!」他一嗓子把我們全喊翻了,我們又想沖到晴處去避雨。「換個地方換個地方!」

  「這地方就是找澆」,我們對著堵住我們的士兵亂嚷嚷著。

  何書光喊著:「就是這裡!」

  他的兵把槍栓拉得啪啪響,應聲蟲一樣喊:「就是這裡!」

  「不准亂跑!」

  鐵定是沒戲了,我們只好轉回身,看著這個很快就淋得通透了的破廟,我們很快也變得通透了。

  四個押送者,三個仍堵著門,何書光撓著頭,呆呆看著傾盆大雨之外的晴空,那廝仍背著手風琴,他倒是不拉了,可開始打噴嚏。

  押兵拿著衣服,勸他:「連長,衣服穿上吧。」

  何書光以噴嚏回應。

  我們在這個並不大的空間裡擁擠著,踩著別人的腳,因為有屋頂的地方並不多,並且還帶著臉盆大的漏洞。我們很快就成了落湯雞。

  這場局部暴雨終於是不再下了。押送我們的士兵蜷在門外瞌睡。而我們大多數人在瞌睡中擠在一起驅寒。「有火的沒」。康丫睡眼惺忪地發問,不辣拎起一塊滴答得很淋漓的木板對他晃了晃。

  我在廟後看著這一切,一邊用一塊破瓦片盛水給自己喂下兩片磺胺。我裹緊了其實根本不保暖的衣服,看著廟後一塊坍塌的矮牆。

  據說沒有接到下步命令,所以我們在老天爺的蓮蓬頭下滯留了整晚。我已經從軍四年,潰退和重組過十幾次,但從未見過這樣匆促草率的重組。無槍無糧,集結地都不確定,攏出人來零散地趕向一個大致方向。這一切不是我們臆想的勝仗。

  郝獸醫湊近了我,他比我更加心事重重,重到有點兒鬼祟。「腿還好吧?」老頭兒問。

  我瞟了他一眼,「有話你直說吧。它也用不著人問好。」

  老頭兒遲疑地說:「我想告假回站裡看看,那還有八個重傷號。你說他們會准嗎?」

  我看看廟門前那幾尊瞌睡的傢伙,「你說呢?我覺得我們現在加條繩就成壯丁了。」

  郝獸醫苦笑,「你就不能給我打打氣嗎?」

  「要氣幹啥?你看那牆倒了。」我袖著手,用下巴指指。

  郝獸醫明白我的意思時就嚇了一跳,「那是臨陣脫逃,要被軍法從事的。」

  「虞嘯卿嘯完了也就把咱們忘了。哪來的法?一二一左右左這叫法?就這亂勁兒你找不著法法也找不著你。」我看著他的猶豫擊他的軟肋,「或者你耶和華如來佛一起地求,求哪個好心人埋你的傷兵時能給寫個名字。」

  老頭兒現在真是難為壞了,作為我們中穿軍裝的一個老百姓,他一向比我們這幫兵油子更遵守規則,「我怕我剛走,你們也走了,我怕掉隊——你說除了你們我還認識誰呀?」

  「那我走。」我說。

  牛並不是吹的,我起身,那處坍塌的矮牆實在對我這瘸子來說都不是障礙,一步邁過,郝獸醫戰兢兢跟後邊,但所有人都在瞌睡著,沒人顧過他。

  我們已經走進我們垂涎了一夜的乾爽的土地,我走不動時老頭兒就開始攙著我。

  老頭兒攙著我的胳膊,說:「煩啦啊,你做好事時其實看著蠻順眼的。」

  「別煩啦。你又不知道我要做啥事。」我甩脫老頭的手。

  於是老頭兒遲疑地看看我不再說話。

  看守和押送根本多餘,因為我們彼此蔑視但互相依賴。老頭兒說除了你們我還認識誰呀?可不,在這南陲極邊,我們這些異域人就象瞎子背著瘸子一樣相互依賴。戰死好過餓死,一群人餓死好過孤獨地餓死,命運終於平等了。」

  禪達城離得不遠,我們遠眺禪達。

  我和郝獸醫,你護著我,我護著你,低頭搭眼地貼街邊走著,因為張立憲也帶了一隊顯然和我們一樣的重組兵過路。遠方的事態顯然越發緊急了,這隊兵的步速比我們可要急促得多了,而從對邊巷子裡被李冰領出的一隊兵則乾脆不是重組兵而是原裝的,他們搶在重組兵之前跑得地動山搖。

  慵懶的禪達忽然充斥了軍事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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