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我的團長我的團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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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獸醫並未急於檢查,而是找了根笤帚進他的住院部。裡邊很快傳來抽人聲和郝獸醫喝畜牲一樣的喝叱,以及呻吟和「王八操的郝獸醫」這類有氣無力的罵聲。 一會兒郝獸醫疲倦地出來,放下他的笤帚開始洗手——他倒是儘量注意一個醫生應有的細節,哪怕那僅僅能保持一種尊重。 我和我搭在腳踝上的褲子等待著,「你就讓他們睡不好嗎?」 郝獸醫開始忙活我的藥,「有幾個。睡著啦也就翹辮子啦。」 「老爺爺您別煩啦。人家想翹。」 「人家犯糊塗。清醒的誰想死?煩啦你想死?拉張半死不活的臉,可全世界人死光你也不想死。」 「您瞅著我這條腿能撐到全世界人死光?」 郝獸醫不愛鬥嘴,他開始檢查我的傷勢。他臉上有種醫生獨有的司空見慣的木然,我臉上有種絕症患者獨有的木然。 我的救星做如是審判,「都爛完了。再不手術就要高位截肢了。」 我在一瞬間打量了那張竹床上的血跡,地上的血跡,床邊有個桶,你最好不要想它盛過什麼,郝獸醫的工具中有鋸子,你最好不要想它用來做過什麼,所有的血跡斑斑都褪了色,它們不像人身上流出來的。 「手術是什麼?」 「手術就是高位截肢。」 我們平靜地聊這條腿,像在聊做白菜豬肉燉粉條可能用到的劈柴。 「你上星期就這麼說的。一字不差。」 「你上星期也這麼答的,一字不差。拖不得也,孟少爺。」 他一邊盡可能地給我換了繃帶,裹的是鬼知道有沒有用的草藥糊糊,舊繃帶扔到了一個水桶裡,洗乾淨了還得用。我想著自己的心事,穿上了褲子,系著褲子往外走,我不喜歡這兒。 郝獸醫把我叫住,「煩啦,你有錢嗎?沒錢,有能換東西的東西?」 我奇怪地瞧了瞧他,一副「老子一條腿由你造,還敢要錢」的表情。 「你要錢?」 郝獸醫搖頭,「東城市場的祁麻子有黑市藥,你跟他換點兒磺胺,多少能拖拖。我要有東西早就跟他換了,我這裡好幾個傷患也缺磺胺。」 那就得了,我轉開頭,「我什麼也沒有。」 郝獸醫「嗯哪」了聲,只管繼續忙他的,到我都出了棚卻冷不丁來了一句:「阿譯還有只表。」 我就樂了,「他爹留給他的。他爹在日占區做順民,去上班,被日本人當靶子來著。卡——踏——啪——勾。」 我彈了下自己的額頭,那表示日制六點五毫米子彈在人頭上找到的進口。阿譯他爹從腳踏車上飛跌而下,那發日本子彈在他後腦上找到了出口。 我拍了下自己的後腦,嘲笑著:「沒招誰,沒惹誰,就是有個日本兵想試試剛擦完的槍。」 郝獸醫蹲在那洗繃帶,悶悶地哼道:「嗯哪。」 「嗯哪嗯哪。」我陪他哼著。你能怎麼回應呢? 我打算離開,剛被撕扯過的腿瘸得更厲害,身後傳來郝老頭的警告:「憑你現在的身體還出去騙吃騙喝那是找死。」 「嗯哪嗯哪。」我邊敷衍邊離開了。關他什麼事呢? 我離開時與一個年青的少校錯肩而過,他的精氣神和那滿身征塵一看就不屬於這裡的,他走向郝獸醫,但是那關我什麼事呢? 我由天井深處出來,天井現在很空,所以我立馬就瞧見了阿譯和迷龍。 打扇子的羊蛋子不知道幹啥去了,迷龍現在獨個兒攤在那,並且他無疑是注意到了很想接近他的阿譯,只是他裝沒看見以便擴大後者的難堪。 而阿譯以迷龍為圓心在晃蕩,「白菜豬肉燉粉條」的牌子仍在那兒架著,把它變成現實還有一段距離,而阿譯手上拿著郝獸醫剛提到過的那塊表,他像試圖接近大灰狼的小白兔。 我拖過去時立刻把阿譯的圓軸運動打亂了,他立刻友好地看著我,這種友好是為了表示他與我有關聯而與迷龍這種人渣絕無關聯,因此他顯然有點兒做作。我並不是太介意,因為我無法不看著他手上的那塊表,那是我的左腿。 我們都需要被人關注,而阿譯搶先向我表示了並不關心的關注,「腿沒事吧,煩啦?」 我體味著那種並不關心的關注,回報並不關心的關注,「沒事。豬肉好弄吧,阿譯?」 阿譯立刻被我這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打擊給弄得黯然失色,「不好弄。你有辦法?」 我反應迅猛的頂回去,「沒辦法!——那幫人渣欺負你的!你就說弄不到!他們太不厚道!」 阿譯輕輕歎了口氣,注意到我的目光從未稍離過他的表,便把拿表的手縮回了袖子裡。我將目光岔開了那裡,但我仍想著那裡。 「郝獸醫讓我去換點兒磺胺,我不知道拿什麼去換。」 「喔。真不好辦。」 因為我倆都罔視對方的痛苦,所以我倆都選擇難堪的沉默。我想打暈他把表搶過來,可我們都是軍官,是有為青年,還算是朋友,似乎昨天還很有著知識和抱負。可我只想著我的腿,而阿譯只想證明自己,他的自尊已經成為愚蠢。 打破這沉寂的是不辣,他後邊跟著個二等兵,二等兵拿著一根竹竿,竿上綁著破布,破布上寫著「老子要呷飯」。 不辣發表了自己的宣言:「造反啦!誰入夥?跟縣太爺要呷!」 迷龍翻了個身,嫌惡地揮著扇子,像在驅趕蒼蠅。我和阿譯背轉了身子,阿譯在袖子裡撫摸他的表,我玩兒著我的手指。 不辣不咋有面子地回身離開,二等兵跟著,但顯然他在院牆之外沒少聚集烏合之眾,那塊破布在院牆外飄揚著離開,伴之以烏合之眾的戰鬥口號:「肚子要造反,老子要吃飯!」 阿譯帶著點兒不屑評價道:「搗漿糊。自做孽。」 我看著那塊過於招搖的破布,不贊成不反對地說:「我走啦。我弄粉條子。」 阿譯已經很心不在焉,他大概已經嫌我逗留太久了,「嗯。」 我在門口稍等了一會兒,等那群烏合之眾完全轉過巷彎,消失於視野我才出去。 而我離開之後,阿譯玩兒著他的表,猶猶豫豫地走向迷龍。 我瞅著在低矮院牆之上飄舞,並且漸行漸遠的那塊傷兵旗幟,我都能瞧得到結局了。家父喜歡揮舞一根名號「家法」的棍子,讓我從小就能聞到危險,知道逢事沒太多理由好講。老子要吃飯,不辣認死了這個理由,但非常時期,就地正法,根本不需要理由。 我立于禪達的西門市集,拿火柴劃著髒汙的軍裝,顯然那不會燃,火柴梗和著硫黃磷硝從我身上紛落於地。我看著對街那個賣紅苕粉條的案台。 大部分案台是空的,來往的人也很少。市場很蕭條。禪達並不大,其實第一批潰兵擁入才半個月,禪達就被我們吃空了,吃空了存糧也吃空了熱情,禪達只好置之不理,而我們成為禪達的惡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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