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我的團長我的團 | 上頁 下頁 |
五 |
|
呵欠來自要麻,幾乎看得見喉管,這樣誇張的呵欠要表示的絕不是睡意。 阿譯,不可否認,他有時很堅強,「……中華鐵軍、美利堅之盟友、英吉利之盟友……」 蛇屁股開始表演默劇,撲捉一隻盤旋在豆餅頭上並不存在的蒼蠅,並且在下手時打得豆餅發出一聲慘叫。郝獸醫拉蛇屁股坐下,那不是為了阿譯,是因為蛇屁股下手太重。 要麻警告蛇屁股:「你不要欺負他。」 蛇屁股反擊,但有點兒孱,因為惹要麻,通常都會撲上要麻和今天並不在場的不辣,「只准你欺負他?」 阿譯仍然在堅持著,「……鐵流…匯成了這個鐵流…這個鐵流…我肯定這個鐵流……」 他已經徹底亂了,而最大的打擊來自迷龍打天井那邊吼過來的一嗓子,「肯定個腚!你打的呀?」 迷龍仍在閉眼納涼,你光看還真不相信是他喊的;康丫無所謂地在試穿終於有了一粒扣子的衣服,儘管那顆釘在胸前的扣子讓他下擺仍敞露著肚臍,軍裝穿作了短披風。阿譯慍怒而又羞慚,但是明擺的事,他惹不起迷龍。我狠命地玩兒著自己的手指頭,覺得無我無關,直到郝獸醫輕輕推我。他抱怨道:「你是副組長啊。」 也是。我玩著手指頭,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直說吃什麼好不好啊?」 阿譯猛省了,用一種過於猛烈的動作把身後的木牌給端起來正放了,然後直面一眾愕然的人們,他現在像個功臣。 木牌上用精緻的工筆書寫著:白菜豬肉燉粉條。 識字的人,諸如我和郝獸醫,已經快窒息了。 半識字的人,諸如康丫,正在艱難地一個個字數著。 不識字的人,諸如要麻豆餅蛇屁股,還沒有反應,沒有我們那種從大腦直擊胃腔,再從胃腔倒卷回口腔,整得滿嘴生津喉頭抽搐的生理反應。 康丫只挑自己認得的字念誦:「白-肉-米。」 阿譯開始擴大攻勢,用他的白灰在每一個要素下劃著道兒,「白菜-豬肉-燉粉條!今天我們吃這個!——白菜豬肉燉粉條!」 我們怔著,我們愣著,我們被那個一向最沒說服力的傢伙衝擊到了。 阿譯擴大著他難得的戰果,「昨天我們吃白水煮菜葉,前天我們吃鹽水煮南瓜——但是今天我們吃這個,有肉!有油!有粉條子!因為我們打了大勝仗!因為勝利在望!因為希望就在眼前!因為我們有了……」 他錯了,錯在又說空話,在這方面沒文化的人一向比文化人要反應快的。 康丫用了一種壓倒他的音量的音量喊:「我有鹽!」 阿譯在激昂中被嗆了一下,「……啊?」 「我弄醬油!」蛇屁股踴躍地賣弄著他的廣東腔。 要麻大方地舉起了整只手臂,「我找白菜!」 阿譯竭力在咳嗽中恢復著,「……等等……」 但要麻是那麼的仗義,熱烈地捅著被他欺負過的豆餅,以至於豆餅都開始發聲,「我找劈柴。」 現在連我都在茫然四顧我們的組員,這事兒因為阿譯拖遝的語言方式正在成為一個坑。這事有點兒太不成話了,雖然我們慣常把事情做得太不成話。 我於是試著小心翼翼拿出我的官威,「噯,我說……」 但周圍都在迴旋爆炸著這樣的呼聲,哪個都比我響亮多啦。「我整鍋!」 「我來搭灶台!」 阿譯呻吟道:「你們能不能聽我說……」 誰要聽他說呀? 「我找碗筷!」 「我……我管蔥!蒜!大料!」 阿譯現在很茫然和失落,他已經沉默,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和郝獸醫,這一群中兩個他認為在人品上還可資信任的人。我便看郝獸醫,唯一一個我覺得在人品上還可資信任的人。 「獸醫你年紀大,說句公道話……」 郝獸醫瞪著我看了一會,慢慢舉起一隻手,「……我有油。」 他對著我訝然的神情,老臉有些赧紅,「我有油。我真的有油……沒辦法。我那老多傷患。真沒辦法。」 現在我只好回身看著阿譯,現在我們發現我們都不值得信任了,但我的反應快過阿譯,我在阿譯手伸出一半時已經喊將出來: 「粉條子!我粉條子!」 阿譯很失敗,臉現在憋得通紅,現實上損失,大義上找回,是他的人生習慣。「我再說一次,我們得吃白菜豬肉燉粉條,我肯定地說,是因為打了大勝仗,是因為曙光在望,是我們所有袍澤弟兄的光,不是我一個人的光,是因為……」 要麻深諳讓生米煮成熟飯的至理,招呼著:「走啦!我大料啊!」 他跳起來,並順便推擻著又在欺負又在照料的豆餅,「抓緊了,劈柴啊!」 每個人嘀咕或者不嘀咕著所包下來的那個微不足道的份額,頓做鳥獸散。郝獸醫看見我頗為費勁地起身,拉了我一把,「上我那兒,看看你那腿。」 我嚴重懷疑他只是給自己找個老腿邁得下的臺階,老頭子都沒臉去看阿譯,忙掉身走開。我跟著,眼角的側光裡掃見阿譯守著他的木牌,守著一個在瞬間便變了質的夢幻。 小上海佬兒還在那念叨:「……因為二十五年前,今天,我出生了。我今天二十五……」 沒人聽,那嘀咕就我聽見了。我從他身邊拖過時拍了拍他,拍出他滿腹委屈和痛苦的根源。 阿譯悲苦甚至悲憤地抱怨:「豬肉,真的不好弄啊。」 關我什麼事呢?我拖著腿跟上郝獸醫。 別豎太高的理想,那叫給自己挖坑。今天阿譯提出了不切實際的白菜豬肉燉粉條,立刻摔進坑裡,還大頭朝下-可是那關我什麼事呢? 阿譯只好守著他的木牌發呆——那是命中註定。 郝獸醫的醫院很破,是連在破屋子外的一個草棚,破桌子上有些次九流的江湖郎中看了也要拂袖而去的簡陋醫療工具,有張架在兩條長凳上的竹床,算是手術臺,這是此地作為醫院的僅有的特質,破屋實際上沒有門,可以看到除了地上鋪的稻草之外空無一物,但是躺著昏睡的人——那便算住院部吧? 「脫了。」地方很破爛,可聲音很權威,也是,總得維護。 我脫了,讓褲子掉到腳踝上,露著我一直拖著腿走的溯源,裝死時被日軍捅過的大腿早已潰爛,草草糾纏的繃帶上不再有血,是膿黃和透明的體液。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