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我的團長我的團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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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案台,那上邊蕭瑟到僅有一捆粉條,我就看著那捆粉條。從全連陣亡唯我獨存,我就不斷告訴自己,孟煩了,你是聰明人,你能活下來,多用腦子總能活下來。你要現實,現實即不再妄想。 我是能活下來的,我拖過去,實施我蓄謀已久的行動,我理直氣壯到人們以為我是收地皮稅的,但實際上我做的是挾起那捆粉條掉頭就走,理直氣壯到似乎我剛在案板上摔了幾個本地的硬通貨半開。 這樣明目張膽的搶劫讓攤主過幾秒鐘後才猛省地大喊出來:「搶東西啦!」 我管他?我甚至沒有加快步子,在禪達的青石路面上拖著走,要加快我也快不來。 「當兵的又搶東西啦!」他們在我身後吵吵著,很快這個吵吵聲就到了我身前,我被推得撞在街牆上。 「光天化日啊!」 「揍他媽的!」,吵吵聲在我身前喧囂。「你這兵當的,去做日本兵啊!」指責伴著拳頭揮起。 我穩住身子,對著拳頭昂起頭。我的褲子本不牢靠,所以我一拉之下,它直接落到腳踝,伴隨幾個看熱鬧女眷的驚叫。 「我是一個軍官!一個中尉副連長!一個全連和日本鬼子拼得玉石俱焚的中尉副連長!」 這是有效的,揮起的拳頭放下了,捉拿我的人在第一時間被我喝得犯了愣登。 我開始口若懸河慷慨激昂地實行我的計畫,「你們在圍攻一個軍人!不光是軍人!還是一個愛國軍人!不光是愛國軍人,還是打仗的愛國軍人!不光是打仗的愛國軍人,還是和日本鬼子打仗的愛國軍人!不光是和日本鬼子打仗的愛國軍人,還是和日本鬼子打仗以致重傷的愛國軍人!」 他們呆呆地傻傻地看著我,他們很好哄,比豆餅還好哄。我注意到其中有個無疑還是女孩兒的女人很漂亮,很潔淨的一種漂亮,我把目光繞開了她——那關我什麼事呢? …… 沉默。不能沉默。需要叫囂的時候不能沉默。孟煩了你得活。 「我的連隊!身先士卒!前仆後繼!拼光了日本鬼子的整個小隊!我親手——親手把燃燒瓶摔在鬼子的坦克上!看著它爆炸!」 儘管現實是我天衣無縫地扔掉了燃燒瓶,趴在坦克下裝死。但是我的聽眾很懾服。我對著一群單純而敬佩的眼睛。 「你們知道什麼是坦克嗎?鋼鐵的!刀砍上去就斷了,子彈打上去彈回來!跟這房子一樣高!我掐著鬼子小隊長的脖子,拿手榴彈給他腦袋開了瓢!小鬼子拿刺刀從背後捅了我!看這傷!——我不行了!只是想死前吃口飽飯!」 我肘彎裡夾著日軍小隊長的脖子,拿德國長柄手榴彈敲他的腦袋。一個膽怯的日本兵從後邊拿刀捅我——這當然是臆想,是我自己都要嘲笑的臆想,在我的臆想中這個情景是沒背景的,它的背景空白得像是照相館的襯布,而我和鬼子都像是戲妝。但是我的聽眾已經不僅僅是敬佩,而是敬畏了,他們發出一種哄哄的和嗡嗡的聲音。 我非常清楚此戰宜乎速,不能給人反應時間,我迅速拉上了我的褲子,在一干人等啞口無言時,我沿著青石路面迅速走開——當然,我挾著那捆粉條。 粉條被人溫和而堅決地從腋窩裡奪走了,那是攤主。我臉上泛現那種受驚而失望的古怪表情。 攤主也是一個同樣的古怪表情,「對不住老弟。我一家等吃飯。」 我沒回頭,腋下空空地離開,帶著受驚和失望的表情,後來慢慢變成苦笑。禪達也在鬧饑荒,日子越來越難,感動人容易,找食很難。 圍觀者默默無聞地帶著羞愧散去。那關我什麼事呢?我不可能吃他們的羞愧,拿他們的內疚當藥抹在腿上。 我沿著禪達的巷子走,我走這裡是因為這裡路窄,我可以扶著牆。同一伎倆不能在一地耍兩次。我得從西城市場轉戰東城市場。 遠處傳來一聲槍響,但是那關我什麼事呢? 我拖著我的腿,腿越來越重了,以前出於自尊我還儘量讓自己顯得不那麼瘸,但現在已經瘸得不像話了——我支撐不住了。 禪達人從我身前跑來,向我身後的禪達人報訊:「當兵的把縣衙門給搶啦!」 嘴快的傢伙儘量不看我。那一定是不辣們幹的,但是關我什麼事呢? 我喘氣,眼前發黑,地面離我越來越近——這個叫摔倒。 我暈厥了。 我睜開眼,這毫無疑問是個女人的房間,不管日子過得怎樣,女人總喜歡在屋里弄些小零碎的,這也毫無疑問是個女孩兒的房間,因為它儘管貧窮,卻有種清幽寂寞的味道。屋裡最精緻的東西是一個相框,相框裡是一個穿著中尉服裝的年青軍官,你不好說他有什麼特點,因為我們照相時都恪守著那種刻板而炫耀的姿勢,他甚至有點兒像我的過去,除了風華正茂你在這種相片上幾乎找不到更多內容。 我開始觀察在我大腿邊忙碌的那個女孩兒,她是我在脫了褲子慷慨激昂時有意將目光錯過的那位女孩兒,她年青到了「小」的程度,你甚至會覺得這樣一個女孩兒是不會長大和變老的。她用布卷蘸了酒精,小心地在拭擦我的傷口周圍,她根本沒勇氣讓酒精觸及我的傷口——我注意到我是躺在她的床上的,我的褲子又被脫掉了。 我終於沒耐心忍受那種小心時便發聲提示:「省點兒心思吧。碰到傷口也不會痛。」 她「啊」了一聲,受驚到把瓶裡的酒精一點兒沒浪費地倒在我傷口上了,這讓她慌了神,然後開始很狼狽,又怕弄痛了我又想拭擦掉酒精。 「好涼快。」我說。 她驚咋,她像小動物一樣好驚咋,「痛死你啦,痛死你啦。」 我安慰,安慰得近乎於炫耀,「傷口沒知覺了。要痛就是從裡邊炸,像爆炸。」 她手忙腳亂時大概是不怎麼聽人說話的,「我是笨蛋螃蟹八隻腳,沒一隻長對地方的。我哥講的。」 她說話帶很重的川音,但實在是比要麻好聽得多了。於是我只好在我的傷口上重拍了一記,拍得我自己都有點兒變色了,可她又驚叫了一聲,於是我覺得沒什麼大不了啦。 我吹噓著:「痛不怕。我就當它是長日本鬼子身上的。」 她開始讚歎:「你真厲害。我給我哥包傷,碰一下他就罵。他要有你厲害日本人早打跑了,我們回四川啦。等他回來我就跟他講。」 她提到另一個男人時,讓我想起自己是如此的衣冠不整,我抓過被脫在一邊的褲子蓋在腿上,一邊掙扎著想下床。 「你做啥?」 「找你哥哥。謝謝他扶我進屋。」 「我抱你進來的。」 我看了看她,她絕對不是孔武有力的那種人,實際上她小巧得讓我站在她面前亦覺得自己有點魁梧。我撓著自己的頭,很覺得下不來台。 「不用費勁的……其實我躺躺就爬起來啦。」 「你沒好重的。」 那真是加倍的沒面子,沒面子到我決定放棄這個話題。我趕緊包紮自己還裸著的傷口,好在這樣一個沒輕重的傢伙面前至少穿上褲子。她也湊上來幫手,她的幫手很笨,笨到有點兒莽撞,並且在照我的葫蘆畫她的瓢時,還不時發出「原來是這樣包啊」 「你真聰明」諸如此類的讚歎。 我努力再岔開話題,「你四川人跑到滇邊來做什麼?」 「沒哪個要來啊。跟我哥亂跑。爸爸媽媽走得早,家鄉沒人了,我就跟川軍團走,我哥到個地方,就在駐地外找地方給我安家。他也是中尉,他連長去年死了,他是正連長。他管好多人。」 我管她夾七纏八地說什麼呢,我更關心趕緊把傷口包好,以便穿上我的褲子。她是個年青得讓你很想靠近,卻又想躲著的女人,我不喜歡和這樣一個人靠得太近,還要一邊很沒面子地沒穿褲子。 「年初我哥打仗去了。他們師有人回來了,可我沒看到川軍團的人。」 我儘快地把傷口對付好,哪怕有點兒馬虎,我盡可能逃避開往下的話題。 「能不能幫我個忙?」 我停下,手懸在繃帶的最後一個結口上。我知道她想做什麼。我不想幫她的忙。 但是我抬起頭,和我的一臉陽光,「我是一定要謝謝你的。我當然幫你的忙。」 她急促地,飽含機心地提出她的要求,那幼稚的機心,「我等了一年多了。等我哥哥。你能不能幫我找到他?你也是中尉,也管好多人。」 「當然可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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