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我的團長我的團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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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無法不注意到蛇屁股橫挎在後腰上的那把菜刀,他脖子上掛了根繩子,繩子上串著蛇牙,牙的主人早進他肚子啦,而這玩意兒被他當驅邪留了下來。廣東佬兒蛇屁股為人所知的事情只有三件:一、他打過淞滬之戰,老兵;二、附近能找到的蛇已經被他吃光了;三、他把菜刀放在身上,因為他愛做飯,因為放別地兒就會被摸走,因為沒飯可做的時候,菜刀可用於自衛。 豆餅瞪著眼睛被幾個人圍在中間,他在做實驗白鼠,他在嚼草,從要麻手上的一把草中間擇出來,再一根根嚼,千萬別以為他是無聊,他是真指望那能充饑,只是從表情上看他也在懷疑人能把這當成食物。這是個十九歲的河南佬兒,五年前他下地割麥子,被某連長征做馬弁,開始生平第一次遠足,遠足至今沒能結束,因為他所到的任何地方都是從沒到過的地方。 要麻在觀察,表情隨著豆餅的表情變幻而變幻,儘管他仍堅挺著給豆餅以鼓勵的表情,但我們臨時的草本植物學者已經在屢屢撓頭,如果不是那兩位旁觀者抱著一種「反正不是我吃」的心態,仍在給他手上加入新的草本植物,他可能早已中斷了這次的研究。川兵要麻和湘軍不辣是磕頭換貼的弟兄,但要麻遠比不辣來得謹慎,所以不辣在外邊叫囂而他在這裡吃草,所以不是他吃,是豆餅吃,所以他是下士,而不辣是上等兵。 我屁股後的康丫開始他的又一輪索取,「有火的沒?」 他問的是郝獸醫,郝獸醫掏出一個布包,裡邊慰貼地放著乾燥的火柴和其他什物,康丫有了火,叼上了煙屁,開始在身上摸索從我身上拽走的扣子。康丫是這個山西佬兒的真名,我們熱愛這個名字,因為它比綽號更難聽。算命的說他若叫男兒名會活不過三十歲,換了名後康丫堅信自己活不過二十五歲,他今年二十五歲。他這回問對了人,郝獸醫治不了人,可總在收集別人也許用得上的什物。 康丫執著地繼續著他二十五歲人生的沒完沒了,「有針線的沒?」 郝獸醫收好一個包,打開另一個包,這包裡是針頭線尾,甚至被老頭兒細心地分了好幾種型號和顏色。康丫屬於那種沒得給不會生氣,有得給不會言謝的主,而我擻開了他的屁股,打算擠在郝獸醫和蛇屁股中間坐下。 迷龍在那邊鬼叫:「我整死你!」 他那邊發生了一件小事:迷龍終於不耐煩李烏拉的磨唧,在一聲暴罵中轉過身來來,用肘彎夾住了李烏拉的脖子,在他後腦上狠捶了兩下,並且還沒斷了對羊蛋子下一步行動的分派: 「啥玩意兒嘛?蒼蠅?——不玩了,你去搬貨。」 羊蛋子屁都沒得一個就去了,迷龍對他的統禦力是拳頭上的也是物質上的。迷龍放開了手,李烏拉直挺挺地躺下,迷龍回到自己的躺椅上,李烏拉扶著牆蹣跚出去。 這只是小事,我繼續坐實我的屁股,而郝獸醫幫康丫找到了他要的針線——我們儘量不看迷龍,而我們又沒法不看迷龍。東北佬兒迷龍和東北佬兒李烏拉是有著宿怨的,好像是李烏拉做排長時虐待過上等兵迷龍,後來又把整個東北排斷送在日本人手裡。現在迷龍今昔對比,他是此地三朝 元老、黑市老大、賭棍、惡霸,有拳頭和罐頭、概不賒欠的衣服和食物。尉官和校官們很想回復尊嚴,可如果他說校尉服可換罐頭,我們立成赤身裸體,那只好免談尊嚴。 好吧,反正迷龍也當我們不存在了,我們確定他不會再起來揍誰時,也就不再關心他了,反正我們沒有什麼可以跟他換的東西。我們的百態仍在繼續,康丫已經脫了衣服光著上身,但根本是連穿針引線的本事都欠奉,但是那關我屁事? 康丫便開始跟我磨唧,「幫我縫吧?」 「縫你那嘴。」 但是自有人幫他縫,郝獸醫把衣服拿了過去,熟練地穿上了針開始縫扣子。 「今天吃什麼?」 我向著我們中間最有數的人發問,郝獸醫便從針線活上抬望眼,豆餅仍在那裡艱難地嘗試百草,豆餅幾乎是台會聽任何人話的機器。 「副組長是你。你不知道我會知道?」然後老頭子忍無可忍,發他並不嚇人的老威,「你們別玩兒豆餅啦!真當牲口吃的東西人就能吃啊?」 要麻呵呵地樂,「試試嘛,他不是沒事嘛。」 豆餅忙不迭地點頭,「沒事,沒事。」 但要麻幾個總算拍著豆餅,讓他吐出那些已經嚼爛了的草本纖維。 我不關心這些,儘管我在東張西望,但其實我什麼都不關心,我只關心在我這副組長不承擔太多的情況下,我們能有吃的,「組長呢?問組長吃啥。」 蛇屁股指了一個從我的角度不好看到的角落,「唔講了,個無笱用的想煲木頭湯給我們吃。」 我轉過頭看到了我們的組長阿譯,他在那個角落裡澆他養的一棵花樹,在這樣的境況中那樣細微地澆一棵花樹近乎有病,但阿譯就在做這件事。阿譯,我們中間軍裝最整潔的一個,如果我是落落寡和,他則乾脆是自閉。他澆著那棵花樹,甚至看著一隻像他一樣和這片灰頭土臉格格不入的蝴蝶,似乎那是他全部的世界,憂傷在他身上並不讓人同情,因為他的憂傷讓人覺得抑鬱——他看起來與這世界格格不入,這種格格不入並非說他是一種簡單的娘娘腔,而是一種更致命的永遠無法投入,卻又永遠飛蛾撲火般的投入。少校阿譯,來自錦繡的江南之地,三青團員,某軍官特訓團成員。別被名牌嚇到,他是這唯一的校官沒錯,可也是這裡唯一連戰場都沒上過的青瓜蛋子。聽著遠遠的炮聲,一路從老家退到這裡。現在他信奉和恪守的那些都已經碎散了,他試圖用他並不存在的能力和個人魅力讓我們重建信仰。 這就是全部了,大潰退之後我身邊剩下的全部。 康丫的問話結束了我悻悻的張望,「有吃的沒?」 破舊的軍車從收容站外拖泥帶水地駛過,車輪間雜陳著傷兵有氣無力的腳。 喇叭聲在做著鼓舞士氣的宣讀,禪達因為充斥了太多潰兵而正在成為一座混亂的軍事化城鎮。 「……倭軍之三十三師團使用迂回穿插之戰術,以兩聯隊兵力攻佔拼牆河南北,而我遠征之軍以寡擊眾,披肝瀝膽,做浴血之戰,解救同盟之英吉利軍七千餘眾,奪回記者教士五百余眾……」 它所說是四二年四月中的仁安羌之戰,第一次滇緬戰役中難得的勝仗,但這與我們這些收容站裡的棄兵有什麼相干呢? 收容站的天井裡,阿譯終於開始履行他一個組長的職責,他刷刷地在一塊木牌上寫字,但身子把寫的字擋了,他寫完了我們也看不見,因為他把木牌反放了。 我們拉了個開小會的架勢,看著。我們很不耐煩,大多數人臉上帶著「我真是太給你面子了」的這種表情,這讓阿譯緊張,他喉頭蠕動,眼神有些發散,他求助地看我,而我在眼觀鼻,鼻觀心。 杜絕熱情和永不言信,是我這種人為落拓人生掘就的散兵坑。可阿譯沒打過仗,只會把自己扔在射界之內,永遠神經質的緊張,生活沒給他好事,他閉上了眼,偏還說一片光明——因此他的命運非常清晰,就是永遠面對我們的否定。 在否定面前阿譯幾乎連控制語音高低的能力都要欠奉,經常在假聲中帶出一個失控的尖聲,他邊說話邊用寫字的那塊白灰在地上做無意義的劃拉,連他自己都在摧毀自己的自信。 「我軍即將大捷!這是肯定的!——我在上邊的朋友告訴我……」 康丫連撓癢帶哼哼,「誰在上邊有朋友?」 蛇屁股很高興地接話茬兒,「上邊,上邊。天上。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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