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我的團長我的團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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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丫,有著還算清晰的外表和絕對粗糙的心靈,生活對他來說是理應用心不在焉對待的東西,在這樣的世界裡他的甘為弱智是一種自保。他最大的特點是無論何時何地,永遠在問任何人要任何東西,要不到無所謂,要到了便當財喜。他上茅坑甚至都不會帶廁紙,而認可蹲在那找人要,他總是厚顏無恥地在這樣做,因為他心裡模糊地明白:生活不會讓他這樣人占到更大便宜。 康丫說什麼,是我們睡著了也能猜到的,「有吃的沒?」 我白眼向人,張了一望,慢慢把康丫的肘子抬到嘴邊張口,康丫敗不餒地拿開,「有煙的沒?」 我開始摸身上,在康丫的期待中掏給了他一根火柴。康丫敗不餒地接過來開始掏耳朵。 「有扣子的沒?」 這是康丫的絕活兒,他會一直要下去,要到你不得不用什麼來打發他。他總不要臉地在這樣做,因為他模糊地明白,生活不會給他這樣人占到更大便宜。 我只好看了下我衣服上所剩無幾的扣子,康丫也明白這算是默許,於是伸手拽走了一個。同時他發現沙袋後的哨兵扔下了一個煙頭,足足半根!他在那煙頭剛落地時就打算撿起來了,但扔煙頭的很不給面子,在他手指碰到前就一腳踩滅了。 我不吸煙,沒有康丫的那種欲求,所以我看著,一個軍裝工整補給齊全的編制內士兵和一個無兵無槍無彈,只有一顆扣子的潰兵排長像雕像一樣,一躬一挺地對峙著,那相當有趣。康丫很快覺得不那麼有趣了,因為哨兵拉了下槍栓,我們清晰地聽到子彈上膛,於是雕像們活了,康丫勝不驕敗不餒地仍然撿起了煙頭,並且聰明地轉向了我。 「有火的沒?」 我手上就捏著一盒火柴,我猶豫了一下,康丫立刻拿走了它,可那玩意的磷面都快被我玩沒了,也快被我的汗手浸透了,根本劃不燃。康丫做了幾次徒勞後放棄了,他扔掉了我的火柴。 「你的火柴從來劃不著。——有針線的沒?」 我立刻撿起了火柴,有兒像瘸子撿回自己的拐杖——儘管我已是個瘸子,並且沒有拐杖——我們早已不會為不被理解而憤怒了,所以我平實地回答他:「郝獸醫有。」 「獸醫死哪兒啦?」 我悻悻地打擊他,「在問有吃的沒。」 康丫對這種打擊基本是免疫的,「一起去?」 左右今晨的逡巡除了個並無興趣的煙頭之外,並無其他發現——那就一起去。 我和康丫回身,進入收容站的大門,或者更該說被封閉的這整條陋巷的巷口,巷子很深,凋零破敗,盛裝我們這些凋零破敗散落於巷子任何角落、任何院落、危牆之下甚至危牆之上,紮堆或者不紮堆的潰兵。我和康丫穿過他們,我拖著我的整條左腿,走得恰似一名剛去過勢的太監。 潰軍不如寇,流兵即為賊。無衣無食,則立刻陷進求衣求食的怪圈。全軍盡墨四周後,我和許許多多和我一樣的我們,流落到這座滇邊小縣。慣例是把我們這樣的潰兵交給地方,慣例又是地方把我們這樣的流兵交給老天爺,所以我們求衣求食時也只能巴巴地望穿老天爺。 我們所經過的大部分人是兩眼漠然而茫然的,把自己的傷肢架得橫斷整條巷子,用所有的生氣給別人來製造最後一點兒麻煩,在被人碰到時再呼痛和叫囂——相比之下我的死樣活氣都可算生機盈然。少數是紮堆的,在虛無中振作起一種全無方向的努力。不辣便是這樣的一位。 一攤人踞坐於巷子中心的前路,完全堵塞了交通,用攤來計算因為他們大多數坐都沒得坐相,他們的激憤通常始於口水也終於口水,一口濃郁湘南腔的不辣是其中最大的一泡口水,他油滑時亦顯得激憤,激憤時亦帶著油滑,他渾渾噩噩但永遠帶種純真的憤怒,他還有種來自鄉野的原始的生命力,憑這個,雖然只是區區一個上等兵,他卻時常在一群聽天由命的兵油子裡占到先機。 「……肚子餓了要跟我們喊,我們餓了跟哪個喊?老天爺?」那傢伙對著巷子之上的蒼穹莊嚴緩慢地比出一個蔑視的手勢,「扯卵談。他聽不到,要聽得到看得到,剛剛這一下我就被雷劈死了。」他揭示了他的謎底,「要跟聽得見的喊。」 我被阻滯,因阻滯而覺得有必要干預,「不辣?」 不辣回頭,看著我用手指在頸下劃過,這舉動提醒的意思遠多過警告,一攤人因此寂靜下來,但寂靜中來自我腹中的一聲低鳴把所有提醒和警告全部出賣。 不辣油滑上臉,開始涎笑,「軍官老爺也沒得呷!跟他們喊有條卵用!要跟有呷的喊!跟縣太爺喊!」 「隨便。」我哼唧著,低著頭從人群中剛騰出的過道中擠過,我身後的康丫在向不辣索要針線。 「有針線的沒?」 不辣拔給他一根頭髮。 現在我和康丫進入了我們的地盤,一個比較開闊的天井,在這陋巷中它算一片不小的甚至是最大的空地,但在這裡紮堆和展覽傷口的人遠不如外邊的人多,因為無所事事和憤怒都要求起碼的觀眾。這裡孤魂野鬼般遊蕩的人大部分與我沒有直接關係,有關係的只是聚集在一堆廢材和垃圾旁邊的郝獸醫、豆餅、要麻、蛇屁股幾個,我和康丫本該是徑直走向他們,但天井進口的迷龍則是我和康丫這兩名尉官不得不正視的一個存在。 白山黑水之人迷龍,上等兵,他有一張竹躺椅,順便守候著他身後的倉庫和一個「童叟無欺,概不賒欠」的牌子。他現在正和他的親信羊蛋子在躺椅邊的一張小凳上擲骰賭博,賭注很好笑,誰輸了誰就被對方在屁股上踢一記。迷龍占盡便宜,十有七八是他贏,而羊蛋子就算輸了也只敢輕輕一下,迷龍則是不怎麼喜歡節省自己的力氣。我們無法看出迷龍只是個上等兵,因為這貨穿了件並不合體的校官服,並且為圖涼快又撕去了袖子。他下身是條輕紗紡綢褲子,加上裸露的虯結的肌肉,看起來像個剛幹了一大票的土匪暴發戶。他贏舒服了就會給自己扇兩扇子,順便吃一片羊蛋子早給他切好的西瓜,少尉李烏拉在旁邊怯怯地欲言,但總在欲言時被迷龍例無虛發的向後一肘子又捅回又止。 對同樣身為軍官的我來說,這場面叫人氣結,但顯然有更多事更值得人氣結,於是我拖著腿徑直瘸向屬於我的那群。 上天有饑饉,我們有教育。我受過教育。不是吹牛,不辣那樣咋呼只能分到一顆鐵花生米,我們這些有教育又有軍紀的,則成立了覓食小組,一群人覓食好過一個人覓食,反過來說,一群人挨餓總好過一個人挨餓。日軍把我們打散了,食物把我們重新聚合在一起。我是這個組的副組長,他們是我的組員。 郝獸醫在為蛇屁股檢查他胳膊上的一塊潰爛,他是望聞問切加摸心臟看舌頭,主觀加客觀地亂用,可以說他用盡一切在無器械情況下能做的診療手段,而沒有任何治療手段。老頭子五十六歲,或者更該說,才五十六歲,就被我們老實不客氣地稱之為「老頭子」和「老不死」。他是我們中唯一的醫生。沒人知道他算醫官還是醫兵。做老百姓時匆匆趕往戰場救助傷兵,然後被傷兵裹脅進潰軍大潮,套件軍裝,便成軍醫。他的醫術很怪,三分之一中醫加三分之一西醫,加三分之一久病成醫,他從沒治好過任何人,所以我們叫他獸醫。 可以確定蛇屁股及旁邊在等待的兩位候診者也只是聊勝於無地在打發時間。他們希望得到治療的心願是虔誠的,但對眼前這位醫生他們是不信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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