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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11.殿外。晨。

  天已大亮,朝陽照在金黃色的殿瓦上,發出暗紅色的光芒。一群哨鴿拖著嘯聲掠殿飛過。劉統勳跪伏著,背上落了一片鮮亮的陽光。他側耳聽著,臉上一片震驚焦急之色。

  殿裡響著執秤太監的聲音:「十月之水,五斤七兩八錢S!」

  鄂爾泰的唱聲已經嘶啞:「五斤七兩八錢!記——」

  執秤太監的聲音:「十一月之水,五斤七兩二錢!」

  鄂爾泰的聲音微弱:「五斤七兩二錢!記——」

  執秤太監的聲音:「十二月之水,……」

  劉統勳的臉色越來越沉重,鼻尖上滴下一顆大大的汗珠……

  12.殿內。

  晨光透過巨大的窗格,將大殿內照得明亮起來,太監在用金罩一支支熄滅大燭。每罩滅一支,燭穗上便冒起一股散亂的白煙。乾隆這時已經坐上了龍椅,白色的晨光映在他臉上,使他的臉色顯得蒼白,而他的眼睛裡,卻閃著鎮定的神情。執秤太監唱:「十二月之水,……五斤六兩七錢!』鄂爾泰抹去虛汗,低聲道:「皇上……」乾隆擺擺手:「記下吧,五斤六兩七錢,不用再看了。」鄂爾泰咳一聲,提聲唱:「五斤六兩七錢!記

  殿內鴉雀無聲。乾隆沉默良久,聲音平靜:「十二月之水比一月之水輕了六兩八錢,按著『水重多雨,水輕少雨』的成例,今年天有大旱之相,已是明擺著了。都說蒼天有情,蒼天卻在朕的改元之年就下了重手。這,朕還有什麼話可說?」

  殿內死一般沉寂。乾隆苦笑:「其實,朕也該知道的,有史以來,上蒼對待改元之君,從來就沒有寬思過!有誰見過改元之年,上蒼恩賜了豐沛之雨露?浩蕩了和煦之春風?沒有!上蒼不憫幼帝之心啊!」

  允祿和允禮動容,眼睛發紅。乾隆的眼睛也微微發紅,繼續道:「可是,朕,不怪上蒼。……朕心裡,並沒有糊塗。上蒼這不是有意要和朕過不去,上蒼這樣做,只是在給朕提個醒兒,要讓朕記住一句話,也就是先父留給朕的四個字:為君不易!」

  在殿下班立著的田文鏡,鼻子只覺得一酸。他看了看四周,見幾位老臣的眼睛裡都已經有了淚光。

  乾隆的聲音傷感至極:「朕現在只想著一件事,就是該如何向天下百姓作個交待?……朕不願看到天下百姓在乾隆元年就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朕不能在稱帝的頭一年就愧對列祖列宗!」

  臣子中有人抽泣起來。穿著一身破舊朝服的直隸總河、康雍二朝的遺臣顧琮已在抽吸著鼻子。站在他身邊的直隸總督高斌知道顧琮大人患著氣喘毛病,好心地把一塊手巾塞到他手中。

  顧球的一張驢臉上滿是涕淚,呼呼喘著,見是手巾,先是一愣,隨即便像受了屈辱似的把帕子重重摔在地上,扭過頭去。

  高斌不無難堪。田文鏡對顧琮卻是一臉贊佩。

  乾隆顯然是看到了這一切,道:「高大人肥你的手巾撿起來。」

  高斌一驚,拾起手巾。乾隆:「朕知道你是好心。你和朕想到一塊去了,不想見到有人在大清朝的國殿上淚流滿臉!——李小山,把顧琮大人扶下去喘口氣。哭喘成這樣,傷了身子如何為朕辦事?」

  李小山「喳」了聲,走到顧琮身邊,扶著老人往殿門外走。

  田文鏡微微一怔。站在一旁的倉場總督苗宗舒與漕運總督潘世貴互視一眼,打量著田文鏡的臉色,兩人的目光中流露出幾分警惕。

  兩人身後站著的是米汝成。此時,米汝成粗糙多皺的臉上比誰都不安,不時地往身後的殿門偷偷瞅上一眼。顯然,他是在替跪伏在殿外的劉統勳擔心著。這時被扶著往殿外走的顧瓊哮喘得更急了,突然腳一跺,掙脫李小山的手,對著乾隆重重地跪下,哭喊道:「皇上!蒼天……對……對皇上不公啊!……」

  乾隆搖了搖頭:「不對,先父在位的時候,不也是年年重災麼?這能說是蒼天對先父的不公?蒼天是誰?先賢說,王者以百姓為天!蒼天就是朕的億兆百姓!朕只有為百姓謀造了福祉,蒼天才會還思於朕!」他掃視著眾臣,聲音高昂起來,「朕,有一句話想要問問眾愛卿!」

  滿殿響起一陣啪啪的甩袖聲,眾臣子跪倒。

  「朕想問,今年如果真是大旱天下,有誰能為朕分擔憂愁?」

  眾臣齊聲:「臣等願為皇上赴湯蹈火!」

  乾隆望著滿地俯伏著的紅頂花翎,眼裡漸漸閃起了晶亮的淚光,對殿上喊道:「田文鏡!」

  「臣在!」田文鏡應答得中氣十足。

  乾隆的聲音裡充滿了信任:「田文鏡,將你獻給朕的那幅《千里嘉禾圖》打開,讓眾位大臣看一看。」

  田文鏡精神一振,肅然出班,從早在張六德手中捧著的黃綢託盤裡取出長軸,展臂打開。精美絕倫的《千里嘉禾圖》漸漸展現在眾臣面前!畫面上,一派豐收景色,春風徐至,田陌接雲,大穗肥苗……

  眾臣呵呵地發出一陣陣感歎。乾隆下了龍座,走到《千里嘉禾圖》前,道:「這卷長軸,是朕的心愛之物。它叫《千里嘉禾圖》。朕之所以珍愛於它,是因為朕知道,在這幅圖上,有先帝為朕留下的大好江山!」

  眾臣齊呼:「皇上英明,江山永固!」乾隆的聲音激動起來:「江山是什麼?江山就是基業,就是立命之本,就是朕和天下百姓一起賴以生存的樂園。江山收於畫中,也就是將江山收在了朕的心中。朕每當看到這幅圖,就會覺得朕的心胸是如此的遼遠無涯,那草原,那雪山,那江河大川,還有那萬里平原,都懷抱在朕的心間!有這等心境,還有什麼事值得朕害怕呢?」

  眾臣山呼萬歲,聲震殿棟。

  然而,乾隆臉色突然一陰,語調變了:「朕現在要給你們再看一幅圖。給朕送來圖的這個人,朕讓他跪在了乾清宮的殿門之外。朕這樣做,是為了給列祖列宗留點兒臉面!朕不能讓那樣的畫卷,汙了列祖列宗的臉!汙了這座大清國的國殿!這卷圖該怎麼稱呼呢?圖上也寫著五個大字,叫做《千里餓殍圖》!——打開殿門!」

  殿門轟然打開,早晨的陽光湧人殿來,刺得人睜不開眼。

  眾臣回身,望向門外,陽光如雪。許久,一條長長的人影裹在雪白的陽光中出現了,向著殿內移挪進來。

  眾臣屏緊了氣,只見劉統勳手裡托著長卷,緩緩走進殿來。

  「劉大人?」有大臣失聲。

  劉統勳走到殿前,回過身,將手中的長卷沉重地展開,展得是那麼緩重。眾臣的心懸了起來。

  劉統勳的身子被圖遮住了《千里餓殍圖》豁然展現在眾臣面前!畫面猶似一股冷風向人撲面而來:旱、澇、風、蝗四災肆虐人寰,饑民流徙八方,餓殍抵踵接趾,滿目人間災變之景……

  眾臣驚得瞠目結舌!劉統勳滿臉汗水。

  漸漸地,殿裡響起了眾臣的議論聲。議論聲逐漸化成了怒駡聲。

  「還不跪下!」苗宗舒和潘世貴厲聲喝道。

  眾臣跟著厲喝:「還不跪下!」

  米汝成急得雙手冒汗,往袍上暗暗搓著。

  劉統勳的身子搖晃起來,終於略的一聲,倒在了殿上。

  《千里餓殍圖》像一塊布帛似的揚起,又輕輕地落下,覆蓋在了劉統勳的身上……

  13.日。

  神色頹唐的劉統勳在日頭下拖著長長的身影,搖搖晃晃地從城門裡走了出來。遠處的城牆根,停著老木的馬車。老木見老爺出來了,急忙將馬車趕了過來。老本看著劉統勳的臉色,小心探問:「老爺,是回家還是……」劉統勳抹了抹乾燥的嘴唇:「不,不回家。去棺材鋪……買口棺材。我不能失信于宋大秤。」

  14.鼓樓附近一條石板胡同。

  老木駕著馬車急駛而來。劉統勳坐在車廂內,手中撫摩著秤砣。「老木,」他對著簾外的老木道,「你說,這宋大秤臨死前,手裡拿著秤砣幹什麼?這玩藝到陰間又不能當飯吃!」老木打出一鞭:「老爺,您看看秤砣底下,有沒有眼?」劉統勳翻過秤砣,果然發現陀底有個黑窟窿。他吃驚地抬起臉,「還真有個眼!這眼兒,是派什麼用場的?」老木:「還用說麼?使秤的人用來騙秤的唄!」劉統勳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這宋大秤死了還抓著秤砣不放,是恨著這秤砣。他是要帶著它,去閻王爺那兒告狀。」老木:「像他這樣的人,吃這般苦楚,陽間告不准的狀,只能到陰間去告了。」劉統勳掂掂秤砣,咬牙切齒:「我就不信,這狀,非得到陰間才能告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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