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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倪偉強歎了口氣:我知道你怪我你怨我,但我有我的苦衷,小琴,你這樣冷漠對我,我也很寒心,如果我們早相遇二十年,或者我年輕二十年,我可以給你所有你想要的承諾,可是現在,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媽媽需要人照顧,我太太已經照顧了她幾十年,小琴,我們是好朋友,甚至比好朋友的感情還要多一點,你對我也是,我希望我們到什麼時候都還是朋友,而不是這樣冷漠相對,你要知道,無論你去哪裡,這裡,還是海外,只要你有困難,我都還是會支持你,幫助你。我們的感情是自然而然產生的,不是嗎?如果真有一天,這份感情自然而然消亡,你才能對我冷漠。

  周琴的臉掣動了一下,她重重地把倪偉強推到一邊,奪門而出。她快速地走到電梯口,已是淚流滿面。她今天的豔妝與冷漠,原本是想要擊垮倪偉強,可沒想到他的一番掏心掏肺的話,卻瞬間擊破了她內心的防備。讓周琴更感到驚奇和恐懼的是,她原本以為自己什麼都不在乎,以為自己和這個教授、知名學者接觸,只是為了謀求更好的發展,取得事業的成功,但就在這一刻,電梯緩緩下降,一層一層,有人進來,周琴忍不住淚,用資料夾擋住臉,她忽然發現,自己原來是愛他的,而且愛得很深。

  周琴走後,倪偉強筋疲力盡。他覺得自己的青春像是被耗幹了。春梅來電話,說讓他早點回去,說是老太太又尿了,說帶幾片尿不濕。倪偉強掛了電話,坐在辦公躺椅上乾笑一聲,他一個大教授,人到中年,居然和尿不濕扯上關係,說出去完全是黑色幽默,但還是得照辦。

  倪偉強開車出去,戴了口罩,找到一家偏僻的小超市,買了幾套尿不濕,出來趕緊塞進車後座偉強並沒有直接回家,周琴的一番撕鬧,讓他久久不能平靜。他不想以這種不平靜的狀態,面對妻子,面對母親。

  倪偉強的車緩緩靠邊了。停車場的年輕師傅,趕緊來服務。偉強把車停好,小師傅遞上停車條,也不問價格,他穿好大衣,夾著皮包,朝明月七星大酒店的一樓咖啡廳走去。

  一杯藍山咖啡。偉強坐下,沒抬眼,他從包裡掏出一本《社會契約論》,最近他對盧梭感興趣。一個清潔工在推大堂,讓偉強抬腳,偉強沒理睬,一邊看自己的書,一邊把兩腳抬起來,那個清潔工意思了一下,就走了。他走出咖啡雅座那個小區域,迅速地朝大堂深處走,看到工具室旁邊站著一個小夥子,清潔工就把拖把棍朝這小夥子手裡一塞,說:黃猴兒幫我推一會兒,我去上個廁所。黃猴兒一愣,看清潔工臉色有些不對,說:倪哥,咋了?看到鬼了?清潔工不說話,直直走進洗手間。

  他怕見到倪偉強,因為他是他的親哥哥。在這種場合,一個顧客,一個清潔工,倪偉民覺得太尷尬。老倪對著鏡子狠抽煙,黃猴子湊過來,問:怎麼,遇到熟人了?老倪丟掉煙頭:我弟。那個坐在咖啡廳那個?老倪點頭。看上去挺有錢嘛,一身行頭,還皮手套,得瑟!黃猴子流裡流氣,擰了一下鼻子。再有錢是人家的,命裡沒這個,還不是打掃衛生,算啦,我們啊,就是一個能忍則安。倪偉民靠在廁所牆上,仰面朝天花板。

  黃猴子說:一奶同胞,有什麼忍不忍的,什麼叫兄弟,兄弟就是要困難的時候搭把手,幫幫忙,你在這兒推大堂,他在那喝咖啡,這他媽叫什麼事兒!不行,我去跟他說。

  猴子你別動!老倪身子彈起來,一把擋住黃猴子,我們家的事兒,你別管!黃猴子還要去,被老倪一把擰住,胳膊被擰疼了,他才肯放手。老倪說:唉,人啊,這一輩子,沒意思,小的時候,家裡生活困難,不可能人人上學,後來我趕上下放,下放回來,好多要考大學,我也去考,但老母親說你弟弟妹妹要讀書,你再去讀書,這個家誰養活?那時候我父親也去世了,只有老母親在幫人工作養活一大家子,我們還都在外地,沒回北京呢,多難你說說,我到機床廠裡做車工,不小心被削掉半個手指頭。說著,老倪亮出自己的左手,小手指果然少了半截兒,後來我父親的姑姑,老人家一個在北京沒人照顧,就把我們這一家子都叫上來了,我回到北京找工作,戶口是個問題,總之太難唉,總之也算熬過來了,弟弟妹妹都上了大學,該工作的工作,該嫁人的嫁人,都算不錯,就我差點兒,但也不怪別人,要怪,怪命!黃猴子說:大哥,千萬別這麼說,命都是自己走出來的,我們這些人,也不比別人低賤多少,你看你那坐著喝咖啡的,穿得他媽的人模狗樣,背地裡,真他媽沒少幹壞事,齷齪事那多了去,都他媽夠製作成黃片兒了黃猴子滔滔不絕,老倪也聽不進去,他又點燃一支煙,對著鏡子抽。

  有人推門進來,一邊走,一邊解皮帶,老倪從鏡子裡看得真切是偉強。但老倪只是低下頭,黃猴子背對著,也沒看見,還在海侃,倪偉民厭惡地瞥了黃猴子一眼,撒尿去了。倪偉民壓低了帽沿兒。偉強完事兒後,洗洗手就出去了,也沒在意。他又出去坐了會兒,就開車去學校接倪斯楠。

  自打上次懷孕事件過後,倪斯楠像是變了一個人,她不再跟那些小圈子的人胡混,轉型做學術超女,每天在學校,倪斯楠最常待的地方就是自習室。她的目標很明確,出國讀碩、讀博,而且,這一次,她戀愛了對方也是個留學控,兩人相約一起去紐約。倪偉強把車開到自習室門口。倪斯楠抱著幾本書,斜背著書包,她身邊陪著一個高高帥帥的男生。

  倪偉強按下車窗,發出渾厚的男中音:斯楠!倪斯楠一驚,抬眼看到了偉強,她跟那個男生交代了幾句,就匆匆跑過來上了車。爸!斯楠撒嬌,怎麼開到學校裡來了,不是說在學校門口等嗎?偉強說這不是讓你少走幾步嘛。斯楠用一種戲劇性的口吻:說,在門口趴了多久,是不是我媽派來監視我的。偉強立刻入戲:稟報倪小主,你與某陌生男子的戀情已經曝光。斯楠一躍而起,要與偉強廝打。父女倆的距離一下就近了。

  偉強看到斯楠手裡的GRE,問:怎麼,要出國?沒聽你說過。斯楠眼望前方:想出去看看。偉強說:逃離管束?斯楠說:追求自由。偉強半晌不說話,路上堵車,偉強擰開音樂,來填充父女倆之間的空白。去讀什麼科?要不要爸爸幫你參考?倪斯楠笑說:不用,準備去讀商科,剛你看到的那個男的,也去,說是跟我一起。偉強說:就那小子?看著配不上你啊。斯楠打了一下他的胳膊,在你眼裡誰都配不上我。偉強頓了一下,忽然半轉過身,把倪斯楠擁在懷裡,喃喃說:是爸爸不好,爸爸太自私,忽略你了。

  倪斯楠拍拍他的背,好像她成了大人,他卻成了孩子,眼睛起落間,斯楠看到了父親後腦勺的白髮,一小撮一小撮,好像一小塊隱藏的小地雷,一個不小心就能把青春炸得血肉模糊。她忽然意識到父親已經老了。好啦好啦,忽略我不要緊,你可別忽略春梅她老人家,以後我去讀書,一讀不知道幾年,就剩你們倆相依為命了。

  女兒的一席話,讓倪偉強心裡百味雜陳倪斯楠的那點小心思,軟軟的,貼人心,但同時讓人覺得有點刺痛。相依為命四個字,第一次出現在倪偉強的意識裡,引起了一場風暴。

  倪斯楠見爸爸不說話,又說:放心啦,老爸,無論我到天涯海角,養老金我會及時匯給你的哦,不過精神上,只能靠你自己了。倪偉強說:你小小年紀,想得倒挺多。倪斯楠邊刷手機螢幕邊說:我不是想得多,是想得透徹,我們這一代獨生子女,負擔太重了,中國父母和子女的關係,很多時候是扭曲的,像我身邊很多的家長,小時候的夢想沒實現,就把自己的人生希望寄託在孩子身上,幾乎沒有自己的追求,就巴望著孩子上大學,然後工作,結婚,一切的一切,都在他們的控制中最好,這是愛,但也會讓人窒息,我不喜歡這樣的愛,孩子和父母之間,首先應該是朋友不是嗎?孝順是應該的,但孝順的前提是,我們,都應該彼此有自己的人生,這也就是我理解你和那個女人的關係,也不會像一些孩子那樣去干涉你的事,但是爸,做什麼怎麼做是你的自由,但後果也需要自付,爸,你終究會老的,你的未來不在周小姐身上,在我媽身上,媽才是那個能陪你看細水長流的人。

  倪偉強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現在的孩子真是猜不透!倪斯楠的很多思想,在某些層面上,甚至比他還徹底。車載音樂在放小紅莓的歌,爽快的搖滾。倪斯楠繼續說:爸,我真謝謝你,雖然我爸不是李剛,但也算個成功人士,不用我買房,買車,再不行請個保姆,我也放心了,你沒聽說麼,現在中國人養老要2000萬才行,誰弄得起?這還是物質層面的,精神層面的更堪憂,中國人很少有自己的追求和愛好,很多人進入老年,不是操心孩子,就是混吃等死,真是很恐怖的一種狀態,老有所養是一種追求,但老人也要敢於活出自己的狀態,很多老人讓人看著都很辛酸,一把年紀了還要在外面做工,還被人問幸福不幸福,真是聽了讓人膽寒,養老是個社會問題,但卻完全被壓到個人的身上,為社會奉獻一輩子,卻沒有一個好日子,怪誰?聽著女兒滔滔不絕,倪偉強有些發蒙,他甚至有些不認識倪斯楠了,很多他認為理所當然的事,到了斯楠這裡,都有了一些新說法、新解釋,倪偉強是搞技術出身的,與機器、資料打交道幾十年,他得到了自己該得到的一切,很多東西,他認為理所當然,可現在,他發現自己似乎是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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