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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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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龜兒子 兩歲時我開始學走路。 我爸說,兩歲是個該爬起來挨摔的年紀,再不摔該不會走了。 摔起來很痛。 於是我成了大哥和二哥的玩具,這個玩具會爬會滾,會分泌屎尿鼻涕諸般液體,總之是很好玩很捉摸不定的一件東西,像是終日在大哥和二哥手上傳送的一個皮球,這個皮球有時在一個俗稱屁蹲的動作中,把屁股染成家鄉的紅土色,有時連腦袋也不能倖免,日久天長我挺喜歡做大哥二哥的玩具,因為在他們那種窮極無聊又其樂無窮的傳送中,實際上你是不用費心走路的,你只需要搖搖晃晃搖搖晃晃於兩雙小泥爪之中,實在不想玩了就拿大頭照門框上撞出一個驚天動地的響兒,然後在你的大哭聲中自有爸拿著新削就的毛竹板子過來解圍。 結果是我的紅色屁股和大哥二哥青腫的屁股。 結果是直到四歲我還是一只需要人傳來傳去的皮球。我不會走路。 大哥二哥後來很輕鬆地就寬容了我。他們終於認可這個搖搖晃晃走路吭吭唧唧說話的傻三弟。於是在過了六歲關以後,爸交給三兒傳承的不僅是大的二的舊衣服臭鞋,還有一個常用的稱呼:龜兒子。 至於外人,也就是下榕樹鄉的同村人,他們不像爸那樣滿足于一個含意曖昧的稱呼,他們比較直率地叫我許三呆子。這個稱呼後來隨了同村的成才,一直流傳到第七裝甲偵察連。我那班副伍六一曾很坦誠地問過我:我也可以這樣叫你嗎? 坦誠和直率真是一種美德,那怕是給你帶來些微的不快。 ***** 當村口大喇叭嚷嚷的時候,許百順還在刨他那地,是人都說他那口子這兩天就生,大部分人都說他那口子今天就生,可許百順是有主意的人,他曉得是那口子生,不是他生,他刨地,那口子照生,所以那口子生,他也照刨地。 許百順還記得,昨天晚上在壟溝裡下了竹籬,就像那口子照生一樣,竹籬裡照常地會有泥鰍和小魚,生活就是得時常有些小豐收,否則不叫百順。 小魚在竹籬裡翻白眼,泥鰍在竹籬裡翻肚皮。 大喇叭裡還在嚷著:許百順,許百順,你死脫了頭的還不回來?你要生閨女啦! 後一句讓許百順氣憤了,他毫不猶豫地回敬了一句:什麼閨女,是兒子! 接下來是濺著水花往家奔。清流冽冽,以連建制計算的泥鰍小魚們蹦著花兒逃開了成為小農經濟的一部分。據許百順誇大其詞的說法,那天逃掉的泥鰍至少有十二斤,而他確實得了個兒子,卻只有六斤五兩,所以,後來一到許三多的生日,許百順的嘴裡總會嘀咕著,說可惜了他的那塘泥鰍。有時候是大嘀咕,伴著荷包蛋揮過來的一個巴掌:真可惜了他娘的那塘泥鰍! 下榕樹的村中空地是許百順的必經之道,一個後來被村長改名叫幸福廣場的地方。但這時候的村長還沒有起名題字的惡習,他正抱著他那一歲的兒子成才,在那塊未來的幸福廣場上招搖,他朝許百順從鼻子裡哼出一串模糊的聲音:回家生兒子呢?他說。 許百順一向對此類事不屑掛齒,他揮揮手,算是一種回應。他說誰知道是騾子是馬?又不是我生,老母雞天天抱窩,女人家就得生兒子,急啥? 村長又哼,他說我兒子名起好了,叫個成才,以後准定成才。 許百順也哼,那是對的意思。 村長說我兒子七斤四兩呢。他還要補充什麼細節的時候,許百順已經一劃一劃地去遠了。村長的哼哼就急成了嚷嚷:不說不急嗎?遠處的許百順說不急!小娘養的急! 村長琢磨了會,覺得許百順的背影很像只水鴨子,這個想法讓他安心,重新專注於自己准定成才的兒子。 但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這兩小孩,後來竟成才成到了一個部隊上去了。 半個村子的老少齊擁在許家的門口,直教個水泄不進,屋裡終於傳出一聲嬰兒哭聲,人群齊齊轟出個「好」字。許百順更急了,連鑽帶拱地往裡沖。有人不禁對他數落道:不是教訓你,你們年青後生要少看這路邊的是非,心思要用在田裡。許百順一看,這不是村裡的逃亡富農嗎?不禁問道:是我生兒子呢!你啥成份?你逃亡富農來教育我貧下中農?逃亡富農頓時矮了一截,但反應很快,他說你叨叨啥呢?四人幫都打倒啦!你以為你准就生兒子嗎?! 許百順沒有顧理他,直直朝屋裡紮去。 是個兒子!屋裡的許百順突然喊道。 又是個兒子!老子名字都想好啦!叫個許三多!許百順的嘴裡不停地嚷著:我許百順生了三個!三個都是兒子!這麼多兒子!毛主席萬歲!! 那一天,許百順得意得像是瘋了一樣。 以後的夏天傍晚,下榕樹村中央的那塊空地,就時常會有兩個男人,一個是村長,一個是許百順,各人手裡抱著一個小男人,那表情是誰也不服誰。有時候許百順還會拉上他的一樂二和一起助陣,顯出一份男丁興旺的氣勢,村長就很洩氣,直到後來國家出臺了計劃生育的政策,號召只生一個好,村長好像才找回了一股正氣!並在喇叭裡不停地叫嚷著,直嚷得許百順滿嘴不滿的哼哼。 許百順有自己的主意。 1979年,許三多兩歲,開始了搖搖晃晃的人生路程。 那時的中國援朝援越,援了阿爾巴尼亞又援西哈努克。我們抗過美國,跟印度戰鬥,跟蘇聯戰鬥,此時的中國有很多地方等著男子漢們去流血流汗。男子,年青力壯掄得動鍬也拿得起槍的男子,在中國似乎永遠是一個光宗耀祖的話題。 許百順不再跟村長哼哼了,他集結了家裡的男丁,去村長家表示友好,村頭的大喇叭正廣播中國人民解放軍對越自衛反擊戰的社論。 村長在屋裡坐著,正吧噠著煙鍋子,瞅見了走來的許百順。 許百順拖著十三歲的一樂和八歲的二和,背上背著兩歲的三多,三個崽子都有青的和紅的屁股。許百順只要村長給句實話,這戰到底打多久?能不能打出個十年抗戰來。一樂才十三歲,還有五年才夠兵齡。但他想好了要讓一樂參軍。 村長哼道:打完咧,頭十天就打完咧!打個小越南還十年抗戰?頭十天就收拾了狼崽子十個師!村長說,我跟你說啊,以後呢,該種地的種地,該搞生產的就搞生產,咱們就搞建設了。再過二十一年就2000年啦,2000年就啥都實現啦! 許百順不信。後來的中越邊境,零零星星的又響了好幾年的槍聲。他的熱望又跟著呼呼拉拉地熾熱了好幾年。在許百順的主意裡,家裡的三個男丁都是有講究的,工、農、兵。他老許家一樣踏上一隻腳,那是踏踏實實的硬道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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