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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4年,許三多七歲,終於能站穩了,只是說話還夾生。

  許百順讓哥仨站成了行,他從袋裡掏出一些錢來,一張一塊上又加了張一塊,三人都激動得不行,許百順也不僅是慷慨,而且激昂。他先把錢給了許一樂,說家裡有錢啦,去了縣城,先吃點好的,查身體別涮下來。這兩崽子帶著,讓他們長長見識。

  許一樂接過爸爸的兩塊錢,興奮得差點要行了一個軍禮。

  1989年,許三多十二歲,剛從學校回來,身上還背著幾乎讓成才打散了架的算盤。那天學校正學珠算。一進門,許百順又讓哥仨站成了行。許一樂已經和爸一樣了,他渾身泥濘,神態也蒼老了不少;那許二和卻一臉不屑的神情。

  這一次,許百順拿出了一張五塊的,瞪一眼許二和,他說咱家不是萬元戶,你小子又不學好,就該上部隊練練。你哥押著你去,龜兒子傻人有狗運,也一起去鎮鎮你的邪氣。

  許二和接了錢,伸手還想要,許百順不再給,他只給他扣了一巴掌。

  1995年,許三多十八歲了。學是不讓念了,初中畢業後,爸就開始懷疑一個學富五車的兒子在下榕樹這山溝子裡會有什麼妙用。這一次,哥仨也只能站成哥倆了,一樂和三多的中間,空了一個位子。

  許百順從一摞票子裡拿出了一張五十塊,說,家裡窮啊,也不知道生了你們三個幹嘛?你龜兒子最笨,笨得連莊稼活都不會幹,還得防著你跟老二學壞。你去當兵吧,當兵省錢,沒准復員時還能鬧個工作。拿去。

  許三多卻搖搖頭。

  許百順說,說你笨就是你最笨,看到錢都不知道要。

  許三多說,我不要錢。爸,當不上兵我還念高中行不?

  許百順將錢狠狠拍在許三多的手上,雖沒大吆喝,但他的臉上已經寫著不行二字,許三多的臉上不由現出一點茫然的慍怒。

  十六年過去,家裡還是沒有一個當上兵。

  許百順是個有主意的人,他知道這山溝子裡的農要走出一個工來,必須先得做成了兵。

  從人武部出來那天,許三多第一次曉得自己的裸體還可以這樣被人檢查的,而且盡檢查一些絕不該檢查的所在。就在那時,他看到了兩個兵,一個兵從外邊進來,一個官從裡邊出來,他看見那個兵很自然地向官敬了一個禮,那個禮挺得讓許三多有些眼直,他自然不曉得那個兵也是官,那叫士官班長,而那個官則是上尉連長。

  站在一旁的許一樂,當機立斷地踢了踢許三多的屁股,那是希望他能抓住這會給留個印象。許三多卻捂了屁股叫痛,似乎這會爸還能拎了毛竹板子過來幫他。於是那幾個官兵掃了一眼就進去了,他們掃過許三多的臉上時,那眼神像是看穿了另一個世界。

  許一樂覺得這個弟弟實在是龜兒子,實在是沒什麼希望,他學著爸的樣子,打鼻子裡哼了兩聲,在他的心裡三呆子的兵路看來徹底失敗了,老許家註定是一個大寫的「農」字,農自有農該忙的事情,他掃見了路邊地攤上的一些裸體畫片,他站住了。

  許三多沒有替哥哥多想,他說哥,走吧。

  許一樂卻不走,他問三多:那五十你還沒花,是吧?

  許三多嗯哪了一聲。許一樂說去買點。許三多把錢給了哥哥,他說要去你去。但許一樂不好意思前往。他都快三十的人了,似乎是怕人笑話。他推了一把許三多,把許三多推到了地攤的邊上。許三多無可奈何,只好看著那些畫替哥哥問道:多少錢?

  十塊!買畫的說。

  許三多伸出那張五十塊的錢,替哥哥買下了幾張裸女。

  回到家裡,卻把父親給氣昏了,他操起多年不用的毛竹板子,在他們的屁股上就是一頓痛打。當然,他最恨的還是許一樂,他一邊打一邊不住地罵著:都快三十的人了,要麼你給我帶房兒媳回來!這玩意會生兒子嗎?

  體檢當兵的事,又這麼無疾而終了。這天,許百順讓許三多陪著去集上賣茄子。他看見那逃亡富農的那車番茄,紅火生意,心裡難受。便悄悄地對許三多說,回去讓你媽也種番茄。

  逃亡富農知道許百順的難處,他說百順呀,你就是不趕趟,怎麼著?老三這回也招不上兵吧?許百順是有點難受,可嘴裡卻說誰說的?正等消息呢。逃亡富農鼻子一哼,哼得很討厭,他說你就是個面子大過裡子,想要的人都有通知了。今兒村長家成才就在家等著,軍隊裡來人家訪了。許百順的心一下軟了,忙問真的假的?

  逃亡富農說全村人都知道啊!沒告你呀?

  村長家裡果然滿滿當當地盛滿了村民。

  二級士官史今餃子餡似地正襟危坐著,一腦門子的汗珠,不知是捂出的還是被問出的。

  這個問,你這士官到底算是兵還是官啊?

  那個問,你會開坦克,拖拉機會開不?

  還有人問,你一個月掙得挺多吧?

  幾乎問什麼的都有。但沒有人迫切要個答案,可這位「大兵」的軍容筆挺藏不住和氣勁兒,更招了人樂呵呵的攏來和他招呼。這就苦了這史今了。村長卻很同情史今,他抬抬手,朝人們連連地喂了幾聲,然後說,大傢伙兒,人解放軍同志今兒是來家訪的,可不是讓咱們問的!同志,你說是不是?

  史今不知說什麼好,他笑笑地點著頭。

  村長說我知道你想問啥,你是不是想問我兒子,為啥要當兵?

  史今說對對,可那還得他自己答。

  一旁等待的成才忙站了起來。這是個伶俐的小夥子,從眼睛到身板都透著機靈和精神氣兒,他說我從小就有一個偉大的理想,那就是參加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遙想當年,長征、抗日、三大戰役、南昌城頭燎起的星星之火燒遍了整個中國!今天,穿上神聖的軍裝,接過前輩的鋼槍,我熱血沸騰,難以自己,保衛祖國,保衛人民,成為百萬雄師中的一員,如溶入大海中的一個小水滴……

  聲情並茂的成才像是在背書。

  史今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又看看周圍人。周圍人竟讚不絕口,有人說成才這小夥子就是行,跟他爹一樣是做大事的。有人說就是,打小就透著靈氣。

  史今只好什麼都不說。

  村長也被兒子的表演打動了,他樂得不行,忍不住還給兒子鼓起了掌,弄得滿屋掌聲一片,掌聲歇後,村長才覺得有些不對。

  有一人正仇恨似地在門口的陽光下瞪著他。

  那當然就是許百順。

  村長沒事人似的和許百順打了一下招呼,說大兄弟來啦?

  許百順卻回道:個驢日的。

  罵完,許百順掉屁股就走開了。許三多一路蔫頭蔫腦地跟著他的身後。

  史今覺得有點奇怪,問道:他是誰?

  村民!村長一臉的意見。

  史今卻站了起來,他說我還得家訪您這村的許百順家,您能給我指條道嗎?

  村長一下就愣了,臉上的意見明顯更大了。

  從村長家往回,許百順一路地疾走,也顧不得再數落許三多了,一直回到自家的院子,才開始嚷嚷了起來,他說一樂,快去買點酒,要好點的!叫你媽去辦菜,要見肉!接著又對二和說,二和,你個死剁了頭的還知道回來?在家呆著,呆會解放軍來了大棍子打暈也得留住!

  許二和梗起脖子:什麼解放軍?

  反正你給我把人留住!

  說話間,許百順已經在院子打了幾個轉兒,把事兒安排妥當又扯起了許三多。

  龜兒子快跟我走!

  許三多卻一直懵著,他問幹啥?

  許百順說,我瞧成才那狗日的說話跟你老師挺像,一驚一咋的蠻有名堂,這套話是怎麼也得找你老師學會了。許三多說我不會說。許百順說,讓你老師說了你背下來,你龜兒子記性不是挺好麼?許三多說那我也說不出來。

  許百順看著許三多急了,一腳踢了過去:想吃老竹筍炒肉了不是?

  許三多知道什麼意思,轉身就跑出了院子,許百順提著竹板子,在後邊緊緊追趕。

  村長想留下那招兵的史今吃飯,史今卻堅決不肯,說是我們部隊上有明文規定的,絕對不能吃請,他讓村長,您指個道就成了。村長開始並不怎麼殷勤,他淩空一指,說許三多的家就是村西頭那家,這都能看見了。可很多村民嚷嚷著要給史今帶路時,他卻突然來了心思了,他隨即攔住了村民們,叫他們都回吧!回吧!跟著幹啥?然後回頭對史今說:

  我帶你去。

  村長有點不太不放心。他心想這招兵的要到許百順家幹什麼呢?

  他們倆走進許百順家的時候,許百順不在家,許三多也不在。史今看到的只是掛了一牆的獎狀,鮮豔生動得讓史今有點高興。村長到處瞄了幾眼,搖頭說:多半是不在。我跟你說,這家人見天就在外邊忙做小買賣,可沒我家成才對隊伍上那熱情。

  這時許二和趿拉著鞋走了出來,十足一鄉村的痞子,他瞧了他們一眼,問道:幹啥呀?

  村長說這是隊伍上的同志,來家訪你家老三。

  許二和卻一臉的不屑,他說咋呼半天就是個當兵呀?史今說對對。許二和隨即上下打量了一般史今,問:當兵有啥出息?

  說完,掉臉回了屋裡,把個史今噎在那兒。

  村長一看卻樂出了聲,他說你瞧,我跟你說了吧,就是這麼個家人兒。你要急就先回去,這家訪我替你來就成——咱們都是代表國家的嘛。史今搖搖頭說不急,他說還是等一等吧。話音未落,許一樂拎了酒瓶子沖了進來,一看有生人先啞了半截。他看看村長,又看看史今,說:你坐啊?說罷掉頭便進了廚房。

  史今想跟一樂說句什麼,卻怎麼也看不到他出來,只好幹幹地站在那。

  那一樂在廚房裡已經把鍋碗瓢盆弄得熱鬧起來了。下榕樹人嗜辣,轉眼間,外邊的史今就被那股鋪天蓋地的辣味嗆得眼淚汪汪的。

  村長一再地讓他走了算了,可他就是不走,他讓村長再等等,一直等到許百順的回來。

  許百順和許三多是從教師那裡回來的,他要他的許三多,在教師那裡把成才給史今背出的那一版,都給他背會了。回到門口時,許百順並沒有注意看屋裡的史今和村長,他還在督促著他的許三多,他說老師剛才教你的都背會了?

  許三多說背會了。

  許百順說呆會能說出來?

  許三多卻又猶豫了,他說,可能還是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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