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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致庸呆住了,半晌方熱淚盈眶道:「那可是大好事啊!多少年了,阿古柏在新疆勾結外敵,自立為王,分裂國土,今日朝廷終於要出兵收復我西北大片河山了!……胡叔純胡大人說得對,喬致庸今生今世,真是還能遇到為國家做大事的機會,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潘、李、曹三人不覺對視一眼。曹掌櫃歎口氣道:「東家,您先別高興啊。大軍西征,上千里路途,數十萬人馬,即使是速戰速決,也要二三百萬兩銀子的糧草供應。東家,前些年這是個美差、肥差,但現在大不同啦。如今的朝廷斷斷不會先掏這筆錢出來,說白了就是哪個商家負責為大軍籌措糧食,哪個商家就得把這筆銀子先墊出來……」潘為嚴打斷曹掌櫃道:「東家,左大人已接觸過頗多商家,卻沒有一家願意承接這樁買賣。其實左大人知道東家一直在韜光養晦,他也是沒辦法了,才派人找到我們這裡……」

  致庸面色慢慢凝重起來,沉思半晌他問道:「你們的看法呢,是接還是不接?」三人面面相覷,一時間都沒開口,過了好一會,李德齡按捺不住,起身焦急道:「東家,我的意思是不接。不瞞您說,這件買賣的風險前面說的都還不算什麼……」致庸吃了一驚:「難道還有更大風險?」李德齡點點頭歎道:「即使有商家願意墊出錢替大軍籌措糧草,末了朝廷卻不一定會把這筆銀子還出來。」致庸聞言勃然變色。

  潘為嚴看看致庸的神色,也開口道:「這些話不是危言聳聽。就這樁生意而言,為嚴真的看不出有什麼好處。東家隱忍了那麼多年,這次如果出山,必然又會招惹朝廷的注意,喬家現在收斂還來不及,如何可以再去做此令天下人矚目的事情呢?

  曹掌櫃也勸道:「東家多年病廢在家,什麼生意也做不了,此事眾人皆知。這一次也一定能瞞過左季高大人!」致庸一直沒有做聲,起身朝前走了幾步,倚窗向遠方看去,夕陽在天邊如血般璀璨地播撒著最後的光芒。致庸突然有了一種淚要流出的衝動,他轉身道:「各位爺,你們知道我今年多大了嗎?」

  曹掌櫃一愣:「東家四十六了。」致庸痛聲道:「為了讓朝廷忘掉我,我已經裝風癱裝了十餘年,加上被圈禁的時間,我差不多整整二十來年沒做事了!如果這一次再倒下去,喬致庸這一生,還有為國家做事情的機會嗎?」

  李德齡一聽著急道:「東家要為國盡忠,可這明擺著是一個火坑!東家,您要三思!」致庸直視著他們,沉痛道:「就是火坑,我也沒有幾次跳的機會了!何況這並不是火坑,這是天賜給喬致庸為國做大事的良機!胡大帥當日從天牢裡將我救出來,不就是認為我有一日可以為國家做大事嗎?我這些年呆在家裡,韜光養晦,什麼事也不做,不就是想等待時機,為國家做件大事嗎?不,曹掌櫃,我都四十六了,頭髮都白了,一生沒有多少這樣的機會了!所以這件大事我真的很想去做啊!」

  潘為嚴剛要說什麼,致庸轉過臉看著他道:「潘爺,你我一生都想實現匯通天下的抱負,可實現這個抱負又是為了什麼呢?講到底還不是為了這個國家,現在眼看著報效國家的機會就在眼前,我們難道反而要為一己之私袖手不理嗎?如果這樣我們匯通天下又有何意義呢?」

  這席話說得潘、李、曹三個人臉上一下子有了愧色。致庸越說越激動:「想我喬家,無論是先祖,還是先父,遇到這種國家大事,都是不會猶豫的!喬家世代忠良,若此次因國家之事而敗,致庸和喬家的後人,也一定會以此為榮!」這番話說完,潘、李、曹三人勃然動容,再也不開口相勸了。潘為嚴更是高聲道:「東家,為嚴今日真正見識了東家的胸襟與氣魄,東家是個奇男子,相比之下,我們做人和做事的格局可都局促多了。如果為嚴估計的不錯,左大人不日就會親來喬家大院,拜會東家商議此事。到時就由東家定奪,只要東家拿定主意,我等一定赴湯蹈火,畢竟東家讓我們曉得了為人大義之所在。」曹掌櫃和李德齡相視一眼,也連連點頭。

  2

  不出潘為嚴所料,十餘日後,致庸在家中接到急報,山西巡撫胡叔純親自陪同左宗棠前往祁縣大德通總號,接著便準備親自到喬家大院拜會致庸。

  接著又聽長栓憤憤道:「二爺,曹掌櫃還讓我稟報東家,孫茂才近日升了官,調任太原府知府,成我們的父母官了。聽說等會兒還要和胡大人、左大人一起來呢!」致庸一驚,心頭愈加翻攪起來。

  當致庸在鼓樂聲中看到久違的左宗棠與胡叔純下轎時,不禁有了恍若隔世之感。這時長栓又匆匆趕來附耳道:「聽說那孫茂才臨時決定不來了,哼,大概沒臉吧。」一聽這話,致庸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想要訓他,又忍住了。他定定神,向左、胡兩人迎了上去,躬身道:「兩位大帥光臨寒舍,致庸不勝榮幸,請!」左宗棠上前一步,拉住致庸的手:「喬東家,你我襄陽府一別,二十餘年過去,左某垂垂老矣,喬東家卻風采依然,實在讓左某不勝唏噓。喬東家,左某今天是和胡大人一起求你來了!」

  致庸心中感慨,面上卻平淡道:「哪裡,兩位大人才是風采依舊。兩位大人,請!」左季高與胡叔純對視一眼,一時也不知道致庸的心思,點點頭,隨著致庸一同進了喬家大院。

  落座後,左宗棠並無太多的寒暄,直接向致庸講起了當今的國勢。同治四年阿古柏入侵新疆;同治六年在新疆自封為王,自立國號為哲德沙爾汗國,公然掛出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國旗。然而就在這時,朝廷內部卻爆發了大規模的「海防」、「塞防」之爭。朝中一些大員針對同治十三年日本國入侵臺灣事件,認為東西邊防兩者「力難兼顧」,竟然在朝議中提出放棄西部,將所謂「停撤之餉」充作「海防之餉」,力保東部海防。

  左宗棠講到這裡,聲音不禁哽咽起來。他含淚道:「海防自然也要緊,但塞防也絕不可放棄,所謂千里荒漠,實為聚寶之盆,哪裡是某些人嘴裡的茫茫沙漠,赤地千里?想我西部萬里腴疆,難不成就在我們這一輩手中讓給強虜?收復新疆,勝固當戰,敗亦當戰,否則豈不成為千古罪人?喬兄啊,更可怕還在後面,因為不戰而棄,我們讓出去的不獨獨是這萬里的大好河山,此時停兵節餉,自撤藩籬,那虎視眈眈的沙俄與英吉利國定會乘機滲透,到時東西腹背受敵,我堂堂大清可真要面臨滅頂之災啦。」

  這一席話聽得致庸血脈賁張,拳頭也不禁握了起來。一旁的胡叔純繼續道:「左大人雖然力表異議,堅持收復新疆,但這是一場極艱難的戰事。不說別的,單單是糧草,依朝廷目前的財力,籌措起來就如登天一樣難啊!這百余日,左大人頭髮幾乎都白盡了。」

  致庸不再猶豫,他當即站起,奔進內室,取出那幅插了許多小旗的《大清皇輿一覽圖》,鋪在桌上,慨然道:「左大人,胡大人,但凡喬致庸還有一口氣,定當竭力協助左大人,完成收復新疆的壯舉。漢唐以降,多少人長途跋涉,遠赴絕域,才開闢出今日之疆域。祖宗遺業,豈能在我們這代人手中丟掉?致庸想好了,喬家可以包頭為基地,同時借助陝甘兩地的分號,兩翼並進,保證西征大軍的糧草供應!」

  胡叔純喝了一聲彩:「左大人,我說的沒錯吧!只要你到了喬東家這裡,聽到的一定是這種回答!」左宗棠當下站起,顫聲道:「喬東家,我要代朝廷和天下人謝喬東家!雖然二十餘年過去,我今天見到的喬東家,仍是當初胡大人向我描述的那位意氣風發之人!喬東家比許多所謂高居廟堂的要員識大體多了,所謂『新疆不復,與肢體之元氣無傷,收回伊犁,更是不如不收回為好」實是謬論。我朝定鼎燕都,蒙部環衛北方,百數十年無烽燧之警,就是因為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衛京師。倘若新疆不固,則蒙部不安,非惟陝、甘、山西各邊時虞侵擾,亦必定牽累威脅京師,屆時國之心腹必無晏眠之日。季高必須一戰,但也不瞞你說,國庫空虛,無銀錢調撥,十餘年前這還是個肥差,眼下天下的大商家都避之惟恐不及,無人願接這個燙手的山芋。所以喬東家,眼下我就指望你了,否則平叛收復之事,仍是空談啊!」

  致庸慨然道:「兩位大帥不要往下說了,左大人既然是為此等大事而來,想要致庸做什麼,致庸已經明白。銀子不成問題,糧草也不成問題,大帥說個數,致庸自去籌措辦理!」左宗棠與胡叔純相視一眼,遲疑了好一會才道:「喬東家必有耳聞,此次軍餉數額巨大,況且萬里驅馳,戰事難料,也許可能速戰速決,但更可能曠日持久……」左宗棠這個頗為爽快之人,一時間竟也說不下去了。

  致庸聞言心中一沉,仍堅定道:「左大人但說無妨,致庸心意已決,聽大人說個數,只是想各種準備都更充分些。」左宗棠不再猶豫,當即道:「頭一年二百五十萬銀兩是起碼的,往後也許三四百萬,也許五六百萬……」眾人大吃一驚,一旁陪坐的曹掌櫃忍不住朝致庸看去。致庸倒吸一口涼氣,埋頭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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