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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致庸心中有了一些不好的預感,但他沒有追問,返身回到書房,點燃一支香,在那個無名恩公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作揖道:「恩人,致庸多年困守家中,只盼滅了長毛軍後,致庸能重新出山,再做一番事業,還您的銀子,當面叩謝報答您的大恩!」書房外的長栓和曹掌櫃都微微紅了眼圈。曹掌櫃長歎一聲,剛要離去,又突然回頭道:「二爺,還有一個消息,江南平定了,各地急需官吏,那孫茂才倒是時來運轉,這麼些年了,哈芬哈大人總算給他保了一個出身,他自己又托人在吏部使些銀子,聽說要去江蘇吳縣做知縣了!」致庸愣了一下,許久才喃喃道:「好啊,只盼他在仕途上也能有一番成就……」曹掌櫃沒有做聲就離去了,反倒是長栓聽了這話,老大不以為然,忍不住搖頭哼了一聲:「就孫老先那樣的人也配……」致庸像沒有聽到一樣,只顧自己出神。

  潘為嚴是個守信之人,他五日後如約而至到了祁縣。但他先去了大德興茶票莊總號,與曹掌櫃進行一番細細商議後,方才來到喬家大院面見致庸。

  致庸見到潘為嚴,握著他的手頗為激動。潘為嚴卻神色平靜,一番寒暄過後,他要求和致庸單獨談談。致庸知道他的脾氣,笑著應允,和潘為嚴一起到了內書房。潘為嚴一進門便問道:「天下平定,朝廷對東家的圈禁令就要失效,想來東家一定準備東山再起吧?」致庸不知怎麼想起那日曹掌櫃的神色,點頭道:「潘大掌櫃,可我還想聽聽你的高見,我喬致庸明天的路該怎麼走!」

  潘為嚴沒料到他這般回答,想了想道:「為嚴來前請高人為東家卜了一卦……」致庸一愣:「你為我蔔了個什麼卦?」

  「泰卦!」

  「泰卦?」潘為嚴看著神色陰晴不定的致庸解釋道:「卦是好卦,所謂否極泰來,東家轉運的日子到了。可在解卦的人看來,這一卦其實兇險,人在否極泰來之時,就會放鬆警覺,盲目樂觀,以為天下事不足慮也。東家,有否極泰來之時,自然也有物極必反之日。所以東家一定要警惕,不可妄動!」致庸倒吸一口涼氣,突然明白了潘為嚴的意思,顫聲問:「潘大掌櫃,難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仍像過去那些年一樣,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

  潘為嚴沒有直接回答,卻換了一個話頭:「東家,這些日子,我一直在京城等待朝廷下達為東家解除圈禁的旨意,為了這件事,也曾托門子見了慶親王,請他去太后也就是當年的懿貴妃那兒活動,可是一天天過去了,沒有結果。恰好前些日子胡大帥到了京城,他功成身退,這次到京城是要求告老還鄉的,不過他仍舊沒有忘了東家,因為他向太后請求的最後一個恩典,就是要朝廷下旨,為喬東家解禁!」致庸心中大為感動:「真的?!……大帥身邊多少大事,他竟還能記得我喬致庸,唉,我喬致庸何以為報啊!」

  潘為嚴點頭一笑:「東家是多年來晉商中少見的俊彥,不單是胡大帥,其實記得東家的人多著呢。胡沅浦是中興名臣,太后自然不好駁他的面子,所以當場便允諾解了東家的圈禁令。此外大帥之弟胡叔純,也到了山西就任山西巡撫,大概不久東家就能見到這一位胡大人了!」致庸不禁頗喜,心頭又慢慢燃起希望,剛要說話,卻聽潘為嚴道:「但這次見面只怕不是什麼好事,太后並沒忘記東家每年上繳的那筆銀子,我聽說她老人家近日下旨給胡叔純胡大人,讓他帶聖旨來見東家,要東家今年繼續拿出一百五十萬兩銀子,把當年沒捐的那個官捐了!」

  致庸愣在那裡:「……什麼?……天下未平,朝廷不得已讓商人買官,以助軍費,這勉強還說得過去。現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朝廷居然還要賣官鬻爵,聚斂錢財?」潘為嚴歎口氣,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致庸又驚又怒:「我所以不願意捐官,原因你是知道的!官職爵位乃是國家重器,怎麼能夠隨意買賣!這個官,致庸當年不捐,今天仍然不會捐!」潘為嚴道:「我也贊成東家不捐,東家今年捐了,太后明年還會記住喬家的銀子。長此下去,喬家豈不是永遠無解脫之日?」致庸想了想,不禁焦急問:「潘大掌櫃,既是決定不捐,那又該如何回絕才沒有後患呢?」

  潘為嚴看看他,沉靜道:「這就是潘為嚴急著回來見東家的原因。多年前我勸東家韜光養晦,給朝廷一個一蹶不振的印象,再也不管喬家的生意,也不提什麼匯通天下、貨通天下,東家咬著牙這麼做了,以至於讓天下商人,皆以為喬家完了,喬致庸完了。只有潘為嚴知道,東家沒有完,東家是在忍辱含垢,臥薪嚐膽,期望有朝一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致庸向潘為嚴看去,淚幾乎要落下,強笑道:「……知我者潘大掌櫃也!」潘為嚴也紅了眼圈,半晌終於道:「東家有一顆鯤鵬之心,潘為嚴知道。可光是潘為嚴知道就行了,如果讓天下人,甚至讓當今太后也知道的話,就大大不妙了!這些年來,東家一次也沒有跟潘為嚴再提過匯通天下、貨通天下,可潘為嚴知道,東家心中一天也沒有忘掉過它們!不只東家沒有忘記,朝廷也沒有忘記,很多人都沒有忘!東家圈禁的時間雖然很長,可東家說討,為了實現匯通天下、貨通天下。東家還可以花去二十年,甚至一生,這話東家忘了嗎?為嚴是沒有忘,因此今天為嚴仍要勸東家繼續像……像過去被圈禁的那些年一樣低調隱居!」

  致庸對這些話雖然心中已有預感,但聽潘為嚴明白說出來,仍像受了重重一擊,五雷轟頂,心亂如麻。潘為嚴心中難過,上前扶住致庸,哽咽道:「為嚴深知十年來東家一直都盼著重新出山,做成兩件事,一是重走天下的商路,掙出一大筆銀子,還給當年從天牢裡將您救出的那位恩人。第二件要做的大事仍然是匯通天下。就是為了實現這兩大夙願,我也定要勸東家您像過去一樣,呆在鄉間,韜光養晦,什麼也不做。只有讓天下人、讓朝廷知道東家再沒有當年的雄心,喬家也再沒有當年那麼多銀子,東家和喬家才是安全的,也只有喬家安全了,東家的兩大心願才可能完成。天下初定,但朝廷的面孔卻一向多變,無論是東家還是我,都只有待時而動啊……」

  ……不知過了多久,致庸終於艱難且痛苦地用盡全身力氣點了點頭。沒有人知道後來他們又談了些什麼,致庸也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這次談話。只是當日下午潘為嚴上了馬車,駛出喬家大院之後,致庸呆呆地望著一直守著他的曹掌櫃,突然頭一歪倒了下去。曹掌櫃大驚:「東家,你怎麼啦?快來人!」家人慌忙將致庸抬起放到床上,大家亂成一團。曹氏也匆匆趕來:「二弟你怎麼了!快叫醫生!」致庸微微睜開眼睛,向曹掌櫃望去,嘴唇輕輕動了動。曹掌櫃忽然醒悟:「長栓,快,快去追潘大掌櫃,讓他進京後設法稟告慶親王,就說東家得了風癱之疾,起不了床,已經是個廢人了!」長栓沒弄明白,曹掌櫃趕緊向他附耳低聲說了幾句,長栓點頭去了。圍著致庸的人互相看了看,似乎也明白了些什麼。只見致庸別轉頭,呆呆地盯著帳子,許久許久,一行淚終於從他眼角慢慢流了下來。

  一個多月以後,新任山西巡撫胡叔純果然到了喬家,他宣讀的聖旨除了解除對致庸的圈禁外,同時還要求他一百萬兩銀子捐官。致庸「重病」在床,根本就「沒法」接旨。胡叔純心領神會,回去後便用「風癱臥床」這個藉口,一紙奏摺幫致庸把官捐推掉了,總算將此事告一個段落。

  4

  致庸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個月才起床,恢復了以前的生活。他依舊盡力做一些善事,這些善事甚至成為他生活中最大的樂趣。

  夜晚的燭影依舊如蝴蝶般在牆壁上振振欲飛,致庸的心卻似乎完全平靜了下來,他閒時讀書,更多的時候他會練習書法——「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諸如此類的詩詞,一遍一遍地寫,他也手抄《莊子》、《孟子》等典籍,寫完後,再一頁頁由長栓小心焚去。

  當然,在那些平靜的日子裡,也會發生令他大為高興喜悅的事情。雖然三姐如玉、劉本初劉老先生皆先後去世,但元楚卻一直在喬家苦讀,後來又是由致庸做主,將他送往山西最有名的晉陽書院攻讀。元楚不負眾望,終於在一年殿試中獨佔鰲頭,考取了狀元,並在不久後作為使館參贊駐守德意志國。

  元楚高中後曾回鄉叩祖,亦是當年一大盛事。水長清古怪,仍不讓元楚進門,元楚只得回到喬家,叩拜喬家的祖宗。致庸哪裡肯,便帶著他到了墳地裡,在如玉墓前祭拜了一番。

  元楚叩祖結束預備返京,在臨行前,致庸傷感道:「舅舅再也不能像你這樣報效國家了!」元楚跪接致庸手中的酒,慷然道:「舅舅放心,舅舅心裡想什麼,元楚一清二楚,元楚出使德意志國,只是元楚報效國家的一個開始,日後元楚一生都會記住舅舅的教誨,只要舅舅仍然困守鄉里,元楚在外面,就一個人做兩個人的事!」致庸又是眼淚,又是歡笑,在元楚一行遠去很久後,他又抄起掛在腰間的單筒望遠鏡看了又看,呐呐道:「真羡慕他,有這麼好的機會,能夠走遍世界,為國效力!我這一生卻……」

  日子周而復始,在某些夜深人靜的時刻,他想起多年前的夙願,他曾經希望像蝴蝶般自由自在,攜著心愛人的手,游遍大江南北。雖然玉菡甚少見面,而雪瑛更是多年不通消息,但在他朦朧的夢境中,這兩個女子常常合二為一,一起伴著他,自由自在地走遍神州大地無數勝景——千古一聖孔老夫子登臨過的泰山,荊軻刺秦辭行時唱出慷慨悲歌的易水,楚霸王中了十面埋伏兵敗自刎的垓下,秦將白起坑趙兵四十萬的長平,秦始皇帝令蒙恬修建卻被孟薑女哭倒的萬里長城,從昆侖山直瀉東海的滔滔黃河,謝家小兒郎大敗前秦苻堅的淝水,隋煬帝開闢的南北大運河,唐明皇賜死楊貴妃的馬嵬驛,蘇東坡泛過舟的赤壁,徐霞客遊記裡的奇瑰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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