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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潘、何兩人先是大驚,接著順街追起來。茶店裡的崔鳴九冷笑道:「一個商人,連自己的銀包都看不好,就是把他請了回去,又有何用?走,回家!」張夥計不敢多說,很快隨崔鳴九揚長而去。隱在附近馬車上的曹掌櫃看著眼前的一切,不禁微微一笑。

  致庸在風陵渡整整候了一個星期,終於等到了潘為嚴。他遠遠地便迎上去,拱手道:「潘大掌櫃,一路辛苦,喬致庸在這裡恭候多時!」潘為嚴前幾日被長栓等扮成的叫花子「搶」到以後,已經瞭解了不少情況,當下一見致庸,急忙下馬拱手:「喬東家,潘為嚴久聞喬東家大名,今日得見,實是三生有幸!」致庸大笑:「潘大掌櫃,致庸對於閣下,更是仰慕已久。」說著他親自執韁牽過一匹披紅掛彩的馬,恭敬道:「潘大掌櫃,請上馬!」潘為嚴連連擺手:「這……潘為嚴和喬東家素無一面之緣,今日這樣厚待潘為嚴,在下如何擔當得起?」曹掌櫃在旁邊笑著勸道:「東家專為迎候潘大掌櫃而來,你就不要客氣了!若是東家能出山西,他還要到襄陽府迎候你呢!」潘為嚴也不客氣,拱手上馬,然後在致庸等人簇擁下上路。

  到了祁縣界碑前,致庸舉鞭一指:「潘大掌櫃,再往前走,就是祁縣了,再走二百里,大掌櫃就到了家。大掌櫃十年在外,今日返鄉,有何感想?」潘為嚴扼馬前望,半晌道:「潘為嚴慚愧!不瞞喬東家,潘為嚴當日離開山西,曾向妻兒誇下海口,說十年後潘為嚴再回來,定要坐著八人抬的大轎,鼓樂開道,錦帽貂裘,不料今日還鄉,仍舊一事無成。潘為嚴現在明白什麼叫做無顏見江東父老了!」

  他正說著,遠遠走來一隊鼓樂。致庸笑道:「潘大掌櫃此言過矣,您已名動天下,怎能說是一事無成呢。不過您既有這一番感慨,我們就借前面這家人的鼓樂和八抬大轎用一用,送潘大掌櫃坐著大轎鼓樂還鄉,如何?」

  潘為嚴愕然苦笑:「喬東家實實羞殺潘為嚴了!今日不知此地誰家娶親。還是十六人抬的大轎哩。大丈夫一生,哪怕就排場這麼一回,也不枉來世上走了這一遭。」致庸一笑,只是靜候著,見大轎遠遠地過來,在他們前面停了下來,轎旁的長順恭恭敬敬道:「喬家上下恭迎潘大掌櫃上轎!」

  潘為嚴大為驚訝,看看長順,又看看致庸:「喬東家,這真是府上特地來接我的?」致庸頷首微笑,親自下馬幫他拉住韁繩:「潘大掌櫃,什麼都甭說,快請上轎吧。致庸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不想讓潘大掌櫃外出經商十年之後,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回家。」潘為嚴當下十分感動,競也不再推辭。一時間鼓樂齊奏,鐵銃震天,致庸親自騎馬前導,將潘為嚴直送到家。

  一個月後,潘為嚴如約來到祁縣大德興茶票莊,一進門便向致庸和曹掌櫃拱手道:「二位爺,今日為嚴前來,並非是來就任大德興的大掌櫃,而是……而是要辭掉這個職位!」致庸和曹掌櫃皆大吃一驚,笑容驟落。曹掌櫃急道:「哎潘大掌櫃,你和東家不都說好了嗎?等你到家休息一個月,便來大德興上任,怎麼這會又變卦了?是不是因為原來曹某在這裡做大掌櫃?這事你不用顧慮,東家已決定將大德興茶票莊一分為二,大德興本號仍改為大德興絲茶莊,另外成立大德通票號,請你做大掌櫃,全權掌管喬家的票號生意!」

  「這個……」潘為嚴一時語塞,接著向致庸看去。致庸會意:「潘大掌櫃今日說出這話,一定事出有因。有什麼不方便之處,潘大掌櫃盡可以說出來,咱們好商量。」潘為嚴看著致庸,眼中突露複雜之色:「喬東家,諸位爺,你們不要誤會,喬東家待為嚴義重恩隆,為嚴感激不盡。正是因為這個,為嚴回家後想了一個月,今天才決定親自登門辭掉大掌櫃之位!」一聽這話,致庸和曹掌櫃更是不解,但曹掌櫃耐住性子道:「潘大掌櫃若實在不願做這個大掌櫃,東家自然也不會強人所難。但不管怎樣,請潘大掌櫃說出其中原因,求同存異,大家還可以好好商量一番。」

  潘為嚴顯然深思熟慮,當下慢慢道:「喬東家,諸位爺,喬東家禮賢下士,待我頗為周到,禮數不算,且用心良苦,為嚴頗有知遇之感。古人雲滴水之恩,當報以湧泉。為嚴雖讀書不多,但這點做人的道理還是懂的。說實話,今日為嚴不是為了別的原因要辭這個大掌櫃,而是覺得就是接了這個大掌櫃,也做不好!」致庸一驚,急問:「為什麼?」

  潘為嚴道:「為嚴還鄉一個月,對喬東家生平已略有耳聞。喬東家天縱英豪,接管喬家生意以來,北上大漠南到海,縱橫大江南北,長城內外,不僅為天下重開茶路,還重開了絲路和綢路,進入票號業不久,就為朝廷從江南四省解回上千萬兩官銀。如此建樹,就是比之古人,也不遜色。其次,喬東家說是東家,其實就是喬家真正的大掌櫃。為嚴還聽人說,喬東家曾在北京大德興茶票莊門前掛出過一塊招牌,說要用盡一生,把大德興辦成天下最大的票號,實現匯通天下。喬東家,這些話大致不錯吧?」

  致庸深深望他,點了點頭。潘為嚴深吸一口氣,道:「為嚴今天要辭掉這個大掌櫃,正因為這些!因為喬東家雖然想用為嚴這個人,卻不一定真正捨得將喬家票號交由為嚴全權經營,也就是說,喬東家很難只扮演東家的角色,除了四年一個賬期,按股份分銀子,其餘一概不問!」

  致庸心頭一震,默默望他,半晌方道:「潘大掌櫃就是為這個才要辭去大德通的大掌櫃?」潘為嚴眼睛直視著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致庸凝神想了好一會道:「潘大掌櫃能否更詳細地解釋一下,致庸需要如何做,潘大掌櫃才會接手喬家大德通票號的大掌櫃?」

  潘為嚴看了致庸半晌,接著下定決心點點頭正色道:「事關緊要,為嚴也不得不直言,得罪之處,只能請東家海涵了。首先,為嚴為人,雖比不上喬東家,卻也心高氣傲,做事喜歡獨斷獨行,東家若要掣肘,為嚴一定做不好,所以為嚴在不能得到足夠許可權的情況下,實在不能接這個大掌櫃。」

  曹掌櫃看看致庸,心中忍不住歎一口氣。只聽潘為嚴繼續道:「其次,也是更重要的,回到家中一月之內,為嚴請教過不少相與,得出一個結論,東家若想將喬家票號辦成天下最大的票號,實現所謂匯通天下,為嚴就不能照東家的辦法去經營,而必須用我的辦法。這套辦法可能會讓東家看不慣,怫然大怒,於是一定會去干涉,而我要幫東家和我自己做的大事就會半途而廢。因此,思慮再三,若為嚴不能獨斷,就一定不能做這個大掌櫃。」

  致庸心頭一陣翻攪,眼前莫名其妙地浮現出茂才的身影,他定定神道:「潘大掌櫃,假若致庸將喬家大德通票號全權交潘大掌櫃經營,具體事務一概不參與,那潘大掌櫃打算如何經營?」

  潘為嚴有些激動起來,思忖著笑了笑道:「算了……其實儘管我是這麼想的,但還從來沒有機會這麼做……我還是不說吧……」致庸直視著他,眼中滿是鼓勵:「你儘管說。」潘為嚴終於開口道:「經營的細節不說也罷,但喬東家若能對喬家票號不聞不問,交給潘為嚴全權,為嚴自有辦法,幫東家也幫為嚴自己實現匯通天下之夢!」

  曹掌櫃大吃一驚,向致庸看去。致庸深深激動道:「潘大掌櫃,你也認為匯通天下有一天能夠實現?」潘為嚴漸漸露出本相和雄心:「東家,潘為嚴早年投身票號業,從夥計做起,又在分號大掌櫃的位置上慘澹經營了十年,若不是一直有匯通天下之心,為何要在這一行裡受苦,甚至不惜辭去原先頗多白花花銀子的大掌櫃之職。」說著他停了停,盯著致庸道:「東家若將喬家票號交由為嚴打理,只要為嚴不死,為嚴就一定替東家,也替自己替天下有為的票商,遂了匯通天下之願!」

  致庸猛地站起,雙手一拱,話還未出口,淚卻落下來。潘為嚴大驚。只聽致庸哽咽道:「潘大掌櫃,喬致庸今日已是一個被朝廷圈禁的罪人。我原來以為,今生今世,再也找不到另外一個人替我去做匯通天下這件大事了,是上天可憐致庸,可憐天下商民,把你賜給了我,不,是賜給了天下商人,甚至應當說是賜給了天下蒼生……潘大掌櫃,從今天起,喬家大德通票號,致庸就交給你了!無論十年,二十年,甚至即使要耗盡致庸的一生,致庸都不會嫌長;而且致庸願意接受你所有的條件,承諾決不插手喬家票號的生意,我會一直在喬家堡做一個純粹的東家,除了四年賬期讓管賬的和你結一結帳,其餘一概不問!我會一天天一年年等下去,等著潘大掌櫃有一天來告訴我,你幫我也幫天下人實現了匯通天下,那樣我喬致庸仍舊算是做成了我們這一代票商應當做成的大事,既無愧於心,也無愧於後人了!」

  正所謂惺惺相惜,潘為嚴再也忍不住,當下激動地跪倒在地。「潘大掌櫃……」致庸眼見著,也趕緊跪下,只喊了一聲,卻流淚哆嗦著嘴唇再也說不出話來。潘為嚴見狀執著他的手哽咽道:「東家,有您這些話我就放心了,而且要謝謝您給了我這麼好的機會,讓我和您這樣一位志同道合的東家,一起實現匯通天下之夢!

  曹掌櫃在一旁唏噓不已,趕緊攙起兩人。致庸一面起身,一面激動地對曹掌櫃吩咐:「曹爺,快寫信給包頭的馬大掌櫃,讓他回來,我們一起把喬家大德通票號的牌子掛出去。喬家大德通票號,正式開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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