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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致庸再也忍不住了,激動地說道:「茂才兄,我也不是一定要進入票號業,我看中的不是其中的利,我看中的是票號業將來會成為大清商業振興的希望!廣晉源已經開了多年,一直畫地為牢,只與大商家做相與。但天下的生意是由天下的商人一起做的,這其中就包括大批中小商人,他們本小利薄,最需要票號業的説明!你想過沒有,有一天我們真把票號開遍了全國,商人們僅憑一張小小的銀票就可以走遍天涯,那是個什麼氣象!天下的出產都會變成貨物,飛快地流通起來,天下再沒有流動不起來的貨物,也再沒有流動不起來的銀子,這會給天下人帶來多少財富!你想想,真到了那一天,我們這一代商人,我們,你和我,會做出怎樣的成就!無論是前輩還是後人,我們在他們面前都將毫無愧色,後代商人說起我們來,那會是一種什麼語氣!我們一定會說……」

  茂才忍不住打斷他:「東家,你別憧憬個沒完了。開票號要大本錢,在全國開票號,需要的不是銀子,那是一座銀山,你到哪裡搬來一座銀山?」致庸一愣,道:「開票號當然需要銀子,許多許多的銀子,可不一定全用自己的銀子。票號的主營業務是匯兌,但它同時還是錢莊,替別人存銀子,放銀子,用別人存進來的銀子,我們也能做票號生意。當然了,一開始不會有大批銀子存進來,因為你還沒有信譽!」

  茂才點頭:「這個不錯,做票號生意和做別的生意一樣,首先要建立信譽,可是……」他還沒有說完,致庸就搶話道:「這只是一條路。第二條路,我們不但要繼續販茶,還要堅決地去湖州販絲,去蘇杭二州販綢,一點點把開票號要的那座銀山堆起來。第三……」茂才接口道:「第三,你想借別人的銀子開票號!」

  致庸不好意思地笑了:「茂才兄,原來你也想到了!我們能用別人的銀子販茶,就能用別人的銀子辦票號,辦票號既是件天大的好事,那就是天下商人共同的責任,理應天下商人一起做!」茂才半天不出聲,過了好一會才道:「東家,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有句話我得說出來了!」

  致庸點點頭,眼睛熱切地看著他。茂才歎了口氣道:「無論是在包頭立新店規,給夥計們頂身股,還是南下販茶,西走恰克圖,你做的都是了不起的大事。不過我現在就覺得,你過去做的這些所謂大事,和你將要進入票號業相比,都微不足道了!」致庸神情一震。茂才道:「你先別高興,過去你做什麼事,我都支持你,包括去老鴉山勸劉黑七下山。可是開票號這件事,我卻不得不說——不!」

  致庸震驚地望著他:「茂才兄,這是天大的好事,你為啥……」茂才有點煩躁地站起來踱步道:「東家,正因為它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從來沒有過的好事,做成了就將一改天下商人經商的氣象,給天下的商界重立新規,簡直和開天闢地差不多,我才不支援你!」

  致庸大為不解,連連追問。茂才坦言道:「因為我擔心不管是你,還是你我加在一起,都既沒有那個實力,更沒有那個心力!」致庸又是狐疑,又是著急,一時問眼望著茂才,等待著他把話說完。只見茂才踱了好一陣,終於艱難道:「東家,老子說,魚不可以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辦票號,在天下織成一張信用之網,這就是國之利器,這把刀切下去,天下所有的人,不只是商人,包括官府,朝廷,甚至是我們的皇上,都會感到切膚之痛!這種在中國商界開天闢地的大事,能給天下人帶來大利的事,是國之大利,向來只能由國家來管,朝廷來辦才對!這樣的事怎麼可能由一個或者幾個、十幾個山西商人做成呢?由一幫山西商人掌控了國之大利,朝廷怎麼辦?他們會讓一批山西商人掌控這國之大利嗎?」

  致庸有點明白了,囁嚅道:「這個……我只想到它對天下商人的好處,並沒有想到……」茂才點頭:「對,東家你今天看到的只是它對天下商人的好處,別人看到的就可能僅僅是其中之利。東家要做的是惠及天下的大事、好事,可這種大事、好事辦起來,本身就不會十分順利。東家你要從今天起記住茂才的話,如果你執意進人票號業,那你必將嘗盡世間的甘苦,喬家則有可能一敗塗地,陷入萬劫不復之境!」他嚴肅地直視著致庸,沒料到致庸一聽這話反而笑了:「茂才兄,事情還沒做,你就這麼嚇唬我?」

  茂才跺足道:「我不是嚇唬你。東家,我這會兒才覺得,我和你其實是兩種人。你以為自己讀了一本《莊子》,就栩栩然蝴蝶也,以為自己成了老莊之徒;我和你不同,以為自己自幼苦讀四書五經,就成了孔門弟子。不是,東家,我發現現在正好打了個顛倒,你不是老莊之徒,反倒更像個孔孟之徒,身在草野,心憂天下,而我這個所謂的孔孟之徒,事事想的卻是韜光養晦,獨善其身。而在我看來,做商人首要的就是獨善自保,隱藏鋒芒,這樣才能做大,長久。東家,我這會兒勸你還不晚,廣晉源早在多年前便創立,可他們一貫低調行事,就是因為要自保啊,他們也有『匯通天下』的大匾,可一直都藏在後院,從來不拿出來示人。哼哼,天下人應當由廟堂上衣錦食肉的那些官員去關心,那是他們的責任,你和我現在只是商人,我們只要像現在這樣,今年去南方販茶,明年去湖州和蘇杭二州販絲販綢,為自己也為天下的茶民、絲民、綢民掙回大筆銀子,就盡了商人的責任。這將票號開遍天下的抱負,不僅宏大遙遠,而且深不可測,凶多吉少。我勸你還是丟棄了這個念頭罷,免得有一天大禍臨頭,後悔不及!」

  也許他的話說得太重了,致庸不再接口,只是皺著眉頭深深看他,半晌道:「茂才兄,你剛才說我不是老莊之徒便錯了,鯤鵬雖然受到了燕雀的嘲笑,可它知道,它這麼做,並不是為了揚名立萬,是它自己覺得應當這樣,它覺得只有這樣飛翔,才是快活的,只有這樣的日子才值得去過……茂才兄,你覺得一味獨善自保的生活有味道嗎?」

  茂才沒有做聲,但神色問頗不以為然。致庸心中失望,仍然笑道:「哎,茂才兄,我幼時聽過一匹小馬過河的故事,說小馬不知水的深淺,它就去問河邊的田鼠,田鼠說哎呀河水深得很,你會淹死的;小馬又去問一頭老牛,老牛說,河水很淺,還沒膝蓋深呢,隨便就過去了。等小馬下了河,才發現河水既不像田鼠說的那麼深,也不像老牛說的那麼淺!」

  茂才皺著眉頭看看他,卻不再接口,將杯中的冷茶一飲而盡,站起便朝外走。致庸追上去道:「茂才兄,大丈夫立於世間,無非是立德、立功、立言三件事,我輩立德的事做不到,立言的事更不必枉談,身為一個商人,能做的也就是為天下人做些大事,立些功勳。能做而不做,見機而不起,那是懦夫!」茂才哼了一聲:「東家,讓我怎麼說你呢。我現在就可以料定,你這一輩子,一定是以卵擊石的一輩子,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一輩子,被撞得頭破血流的一輩子!」致庸一點也沒把這話放在心上,想了想,反而激將道:「茂才兄,你說錯了,我知道不會這樣的,因為我身邊有你這個再世的諸葛!我要是真的那樣了,不是我無能,是你無能!」

  茂才看著他那年輕的黑亮眸子,又好氣又好笑。致庸見狀,繼續如念白般鼓動道:「尤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茂才搖搖頭,瞅著他好一會,才無奈道:「好吧好吧,你也不要給我戴高帽子,你一定要走上這條不歸路,我也沒辦法,反正我勸過你了。你打算怎麼辦?你是東家,你說了算。」致庸正一正神色道:「有你這句話就成。事情說辦就辦,明天咱們就著手合計辦票號的事!過完年,你我就一家家登門,去借銀子!」茂才長歎一口氣,不再理他,快快地離去。致庸又喊了幾聲,見他頭也不回,也只得作罷。

  月光照射下,窗前樹影婆娑。下半夜了,原本睡熟的茂才突然睜眼,大叫一聲,起身便向書房跑去。一直沒有合眼的致庸聽到動靜,已經把門打開:「茂才兄,你怎麼了?」

  茂才看他:「我想起了一件事,可這會兒又不想對你說了。」致庸一把把他拉進屋,笑道:「一定是辦票號的事,快說快說!」茂才仍掙扎著要走:「算了算了,我兩個時辰前還反對你插足票號業,這會兒又要幫你出主意,豈不是出爾反爾,自相矛盾了嗎?我怎麼成了那種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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