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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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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它了。」 「我是秋胡,你是秋胡之妻羅敷女。」 「現在就開戲?」 「現在就開戲!」 2 許多年以後,致庸還會想起這一次離得最近的死亡。他常常會講述這個故事,用各種方式講述,講述給睡在他身邊的女人,也講述給他摟在懷裡的孫兒。而在老年以後的多次講述中,故事漸漸褪去了原來的色彩,變成了另外的一個樣子。也許故事還是那個故事,但故事的情節、氣氛甚至它的意義都完全不同了。至少,它不再像茂才後來認為的那樣,完全出於天意。 也許誰都沒有想到,他們最終是被劉黑七帶人救下了。劉黑七當日一別,果然投奔了太平軍,不過幾十日,因其驍勇善戰,很快升至隊將。武昌城本是官兵和太平軍激烈爭奪的地方,此次失守之後,劉黑七奉命帶著自己的一隊人馬殺過來哨探,伺機取城,卻意外地發現了被綁在殺人樁上的致庸和他的茶船隊。劉黑七一番合計後決定毅然出手,救人奪城一箭雙雕。而這一時刻,正是致庸和茂才開唱《秋胡戲妻》之際。 只聽致庸唱道:「秋胡打馬奔家鄉,行人路上馬蹄忙。坐立雕鞍用目望,見一位大嫂手攀桑。前影好像羅敷女,後影兒更像我妻房。本當下馬將妻(呀)認,(白)不可!(唱)錯認民妻罪非常。」茂才喊了一聲:「好!」致庸向茂才示意:「茂才兄,該你了!」念白:「大嫂請了!」茂才將嗓音拿捏成女聲道白:「呀!」唱:「耳旁聽得人喧嚷,舉目回頭四下望。桑園之內無人往,見一位客官在道旁。」那幫看熱鬧的匪徒紛紛圍攏過來,大聲喝彩:「好!」致庸也跟著叫了一聲好,學秋胡:「大嫂請來見禮。」茂才學羅敷女:「這位客官,敢是失迷路途了不成?」致庸學秋胡,卻改了詞:「陽關大道,豈有失迷路途之理。只是路過武昌,被一夥小匪拿住,你我英雄一世,沒想到競死在一夥沒名堂的小匪手中,真真氣殺我也。」 這邊劉黑七帶著眾人悄悄摸上來。眾土匪圍著致庸和茂才,一陣陣地叫好,直到他們一直摸到這夥土匪身後,眾匪競毫無覺察。劉小寶提刀貓腰走在前頭,聽見了致庸和茂才唱的山西梆子,回頭低聲道:「爹,怪了,我怎麼會在這裡聽見山西梆子?」劉黑七道:「胡說,這裡哪會有人唱山西梆子!」劉小寶道:「不信你聽!」劉黑七側耳聽去,竟真的聽到了地道的山西梆子,忽然醒悟,大笑道:「這裡面綁著我們山西人,自然你們聽到了山西梆子!」劉小寶道:「爹,動手吧?」劉黑七戀那鄉音,道:「莫慌,咱們也聽兩句。」一時間,劉黑七和飛天自在王手下的匪眾,竟然一同聽起《秋胡戲妻》來。 午時三刻眼看著就到了。致庸和茂才唱著唱著,抬頭看了一眼日頭。致庸改詞道:「大嫂所言極是,你雖然在那飛天自在王前為我等爭得了一些時間,等那劉黑七劉寨主殺將回來,救了我等性命,只是這午時三刻快到,天不遂人願,劉黑七劉寨主不知人在何方,可歎也可歎!」人叢中劉小寶聽見了,回頭道:「爹,這戲裡還有你呢!」劉黑七笑道:「原來喬東家和這孫先生唱戲,竟是為了等我來救他們性命。小的們,給我上! 眾人殺將上去,土匪猝不及防,稍作抵抗,一半人做了刀下之鬼,剩下的一半人作鳥獸散。過了一會兒,劉小寶又將匪首飛天自在王押了過來。 眾人趕上前去為致庸等鬆綁。茂才仰天長嘯,一行淚終於落了下來,然而仍舊閉著眼繼續唱了一段:「聽罷言來心歡暢,果然是劉寨主轉還鄉。客官休怪奴……」這一次,叫好聲則差點蓋過雲霄。 致庸大難不死,與劉黑七相見,忍不住雙淚長流。但見劉黑七真投了太平軍,心中又不覺大痛,與後者發生了激烈的言語衝突。他指責對方堂堂七尺男兒,竟然言而無信,半道上不辭而別,投靠長毛,由小寇變成了大盜。劉黑七面對致庸的指責,不由哈哈大笑,隨後正色道:「喬東家,《莊子》上有一句話,叫做燕雀焉知鴻鵠之志,你難道忘了?真是難以相信,喬東家如此聰明之人,竟然相信能夠靠自己區區一番言語,讓劉黑七放下平生之志,去做區區一販茶的商人?」致庸聞言,微微一愣。劉黑七笑道:「喬東家不要生氣,即使是我與喬東家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仍然願意交你這朋友!」致庸悶了半晌,深深看他:「南下投奔長毛軍,是劉寨主多年來的夙願,是嗎?」劉黑七點頭,大聲說:「不錯!」 致庸還要說話,忽聽耳畔響起一陣越來越響亮的喧嘩,接著一大群孤兒擁進中軍帳,圍住劉黑七,後者臉上馬上現出慈父般的溫情。注意到致庸疑問的眼光,劉黑七解釋道:「這些孩子都是我犧牲的太平軍將士的遺孤,算是童子軍,前幾日清妖破城,他們被沖散了,今日所幸又把他們都找到了。」說著,他丟下致庸,去為這些孩子張羅吃飯、療傷的事。致庸在旁邊看著,漸漸地被他待這些孤兒的真情所感動,又不想多看下去,只得轉身走出。 在一頂帳篷裡,長栓等人正狼吞虎嚥地吃飯。劉小寶看不慣長栓的吃相,而且和他也算是久別重逢的「老相識」了,忍不住笑道:「哎,慢點兒,剛剛下了殺人樁,別再噎住!」長栓一梗脖子:「你們都甭管我!我今兒以為自個兒已經死定了,魂兒早就飛走了,你不讓我多吃點,多喝點兒,我這魂兒它就回不來!」 月亮帶著清輝慢慢地升了上來。致庸和茂才巡視了一番茶船,安慰了受驚的船工和茶農,回到岸上。他仍然沒有忘記劉黑七,雖然後者帶人救了他的命,他卻仍然認為,劉黑七所以走到這一步,是自己的責任。若不是他帶劉黑七等人出山西,劉黑七就不會成了比老鴉山草寇更不可饒恕的長毛。糾正這個錯誤的惟一辦法就是重新說服劉黑七,讓他帶自己的人跟自己回去。 他終於再次走進劉黑七帳中,正色道:「劉寨主,天亮後我們的茶船起錨,你得跟我走!」劉黑七勃然變色,怒道:「喬東家,你想讓劉黑七從太平軍中離開?」致庸點頭,直視著他。劉黑七又氣又急,趕緊摒退左右,悄聲道:「喬致庸,你給我住口!你剛才的話要是傳出去,你立馬就是個死!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你在引誘我做太平天國的叛徒,你是在替官兵做說客!」 致庸亦怒道:「你一定不能呆在這裡,你呆在這裡,只有死路一條……」劉黑七大怒,拍案喝道:「喬致庸,你看看我現在,到這裡尚不足百日,就升了隊將,照這個趨勢,過不了一年半載,我就是一支大軍的統帥!」說著他興奮地站起,指著案上的地圖,道:「你瞧,這就是我從北方來到南方,獻給太平軍北方七省的兵要地志圖,我都想過了,也許三年兩載,我就會帶著一支隊伍,打過長江,挺進淮河,攻佔開封府,北渡黃河,然後進軍北京……」 「劉黑七,住口!你這是做夢?」致庸聽得忍無可忍,拍案而起。劉黑七亦大怒:「你給我住嘴!什麼做夢?這一回我們一定要推翻滿清,打倒洋人,在全中國實行耕者有其田。我劉黑七說打到北京,就一定要打到北京,不然我死不瞑目!」致庸失望地看了他半晌,道:「劉寨主,也許我這會兒應當稱你為劉將軍,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你打不到北京,永遠也打不到北京!」 劉黑七「哐」地抽出腰刀,一刀砍在案上,吼道:「你說出個道理來,否則我的刀不是吃素的!」致庸冷笑一聲:「你讓我講出道理,道理就在眼前,因為就連我這樣一個普通的山西商人,也不相信你們能打到北京!因為就在這武昌城下,我也沒有看到自稱要救萬民於水火的你們對天下萬民做了什麼好事,相反卻堵塞了商路,讓萬千商民流離死亡。得天下者要的是民心,棄天下者要的是民命,你們不得民心,卻在要老百姓的命,怎麼能打到北京?」 「不,我們是義軍!你是讀過書的人,當然知道官逼民反的道理,民心是向著我們的!就說剛才,我們要是不來,那些孩子,還有你們,就會全部死掉!」劉黑七用刀指著致庸的鼻子,聲嘶力竭地喊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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