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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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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庸笑道:「大哥,這是兄弟我第一次和水家、元家及邱家一起做茶貨生意,我們喬家做生意向來講三個字,一是義,二是信,三才是利,茶磚要走千里路才能到達祁縣,我怕路上會有損耗。」耿於仁佩服道:「致庸兄弟,你真是個第一等誠信的人,大哥我贊服你了。行,這一斤一兩重的茶磚,我幫你做!」致庸點點頭,想了想又道:「另外,我那份茶磚上,你讓人都給我加上一個『大』字模印做標記。」耿於仁哈哈一笑,拍著他的肩膀道:「兄弟,我明白了,你雖是第一年走茶路,但已經要給自己的茶貨創出一個牌子了!」致庸也笑起來:「大哥猜對了。我家絲茶莊的店號叫做大德興,我在上面加個大字,讓客商們知道這是喬家的茶磚!但凡是喬家的茶磚,賣一斤的價,標重一律是一斤一兩!」 耿於仁點頭,隨後開始吩咐手下。致庸向茂才耳語幾句,於是茂才和高瑞留下陪耿於仁,自己和長栓往外走去。「東家,咱們去哪?」長栓忍不住問道,致庸想了想道:「如此風光,到茶山上走走唄!」長栓「噗嗤」一樂,玩笑道:「二爺是不是又想聽採茶女唱歌了?」致庸回首笑道:「你懂什麼?孔子雲,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詩經就是民歌,那是經孔聖人刪定的,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聽民歌可以知天下興亡,就你淨往歪處想!」長栓吐吐舌頭,不敢再亂開玩笑了。 此去一路風光綺麗,卻沒有再聽見採茶女的歌聲。致庸讚歎著前行,拐過一個小小山角,忽見前方一處獨居的竹屋,兩旁青山,戶外翠竹,門前則是一條澗溪,清澈明亮。致庸走來站住,不覺歎道:「好漂亮的地方!背靠綠山,前臨清溪,遠望有山川景物之美,近觀有竹籬茅舍之幽,三月桃花,六月稻熟,八月魚肥,九月紅葉……我喬致庸平生若有如此佳處,定可令我百事不問,只流連山水,讀書飲茶,此生足矣!」 長栓在旁呵呵笑道:「東家,您要是在這裡住下不走了,貨通天下的事怎麼辦?您不是還要北上大漠南至海,東到極邊西到荒蠻之地嗎?怎麼,不去了?」致庸道:「你懂什麼?此一時彼一時也,置身銅臭之所,追名逐利之場,我當然想像當年的晉商前輩那樣走遍天下,建不世之功,可是到了這裡,利祿之念頓消,什麼貨通天下,走萬里商路,統統都不想了。莊子說得好,鼴鼠飲河,不過一飽,鷦鷯占巢,不過一枝,二爺到了這裡,不想再做商人,想做神仙了!」說著,他乘興走上前去敲門,但門扉緊閉。他又喊了兩聲,亦無人應。 長栓吐吐舌頭道:「東家,到了這裡,您又詩興大發了?」致庸笑道:「此情此景,前人已寫過詩。『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門久不開。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住在這裡的一定是位清雅高古的隱士,喬致庸一身銅臭,自然與這樣的高人無緣了。走吧,回去了!」他正要走,長栓突然道:「二爺,等一等,您瞧,高人回來了!」致庸回頭望去,但見前面清溪上,一位小童子劃著竹排,順流而至。竹排上立著一位瘦高的中年布衣男子,衣袂飄飄,風度儼然。溪面上時不時飄過一團白霧,竹排和竹排上的人時隱時現,恍若仙人仙境。 致庸看得呆了,不覺贊道:「好風雅的人!真是神仙一流的品貌!」長栓也看得發呆,一聽致庸說話,又捂嘴笑道:「二爺,您只怕又要吟詩了吧!」致庸也不理會,又看了一會,忽然長聲吟道:「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逘乃一聲山水綠。」一時吟畢,忍不住又歎道:「長栓啊,此等天地山川風景人物,真真要令我喬致庸化入『煙銷日出不見人,逘乃一聲山水綠』的意境裡去了!」長栓一聽趕緊沖他打拱作揖,道:「二爺,您可不能化進去了,您要是化進去了,我們回去了,太太找我們要人怎麼辦?」 正說著,只見竹排靠岸,那布衣男子攜著童子順石路走了上來。致庸退到路邊恭立。布衣男子一路走來,長聲吟道:「天下皆濁我獨清,天下皆醉我獨醒。哈哈!哈哈!」長栓在一旁小聲嘀咕起來:「東家,我以為天下的讀書人只有孫老先兒是個瘋子,您看看他,比孫老先兒瘋得還厲害呢,哪裡是什麼神仙!」致庸瞪他一眼,長栓趕緊閉了嘴。 那布衣男子旁若無人地走過去,掏出鑰匙正要開柴門,致庸恭謹上前,拱手道:「這位先生請了,山西祁縣商人喬致庸這廂有禮了!」布衣男子凝神看他,忽然神情開朗地拱手道:「山西商人喬致庸?原來你就是那個不避萬死來我武夷山買茶的出色人物?」致庸一驚笑道:「先生是誰,如何知道在下?」布衣男子大笑,複又認真看他:「我是誰對先生不重要,至於我如何知道你的名字,我倒可以告訴你——昨日在寨子裡接待喬東家的耿于仁,那是鄙人的親戚!」致庸又一驚,笑道:「原來尊駕是耿東家的親戚?那就更好了!先生隱居之處,乃神仙應居之地。在下偶然走到此處,就有脫胎換骨、塵念頓消之感。敢問先生,我能隨你進去,討一杯茶喝嗎?」 布衣男子聞言看他一眼,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致庸甚是歡喜,又拱手施了一禮,便隨他進了屋。竹屋內陳設甚是簡單,不過是幾件竹木傢俱、幾本書、一套茶具而已,卻顯得極為清幽。 甫一坐定,童子便捧茶上來。布衣男子笑道:「先生本為討茶而來,那就請吧!」致庸品了一口,不覺贊道:「真是好茶。在下冒昧地說一句,這茶有點像馳名天下的武夷山雲霧茶,可又不是,比我昨日在耿東家那裡喝的貢品還要甘醇香洌,飲之如酒般頗有後勁,使人有振奮之感,真可謂茶中神品。在下生在商家,自小也喝過不少天下名茶,可從沒有品嘗過先生今天賞賜之茶。敢問先生,這是何種神品?」 布衣男子微微一笑:「稱不上神品,不過是在下呆在山裡,偶有興致,將武夷山雲霧茶的枝芽接於四季春茶樹之上,再用新法炒制出的一品新茶而已。因它香氣清揚,如 鮮花一樣芬芳,滋味活潑甘醇,湯色綠中透黃,明亮清澈。一杯人腹,會令壯士激昂,英雄慷慨,才子神采飛揚,隱士拔劍而起,即使凡夫俗子,也會平白生出許多濟世救民之心,為國效死之志。呵呵,因此在下將此茶起名為將軍令。」 致庸心中一震,對他愈加肅然起敬:「將軍令,這個名字起得好!想不到先生身在江湖,仍然心系天下,在下方才誤將先生認為許由一流隱士,實在是大謬!」布衣男子大笑:「先生過獎,在下算得上什麼心系天下,一個無用之人,無用之才罷了!」致庸連連擺手道:「敢問先生,先生將兩種滋味沖淡平和之茶改造為一種飲之慷慨激昂之茶,其用意何在?」布衣男子深深看著致庸,道:「古人言一葉落而知天下秋。茶乃小事,卻可看到天下興亡。」致庸點頭。布衣男子接著道:「喬東家,你是商人,自古茶路通則天下路通,茶事昌則天下事昌。前幾年茶路不通,在下以為天下事不可為也,惟有藏身山中,讀書飲茶,遁世避禍;今日喬東家冒死來武夷山販茶,茶路複通,在下又以為,天下事還沒有糜爛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致庸大笑問:「先生,此話又當怎講?」布衣男子抬眼望著窗外,半晌沉鬱道:「在下雖山野村夫,也早知山西祁縣喬家堡喬家鉅賈之名。以喬家之富,喬東家不來江南販茶,諒也不至於有饑寒之憂,可是喬東家還是不避生死地來了,此事僅僅用商家重利的本性來解釋是不夠的。長毛橫踞長江,天下茶路可謂不通,但喬東家仍舊上了路,因此這條茶路至少在喬東家心中,一直都是通的。既然茶路在人心中是通的,那天下事就仍有可為。喬東家,在下往日以為自己讀了幾本書,就懂得了天下大勢,其實錯了。今日喬東家來此販茶,令在下看到了天下的人心。喬東家,就這一點,在下也定要謝謝你!」說著他向致庸深施一禮。致庸連連擺手,示意不敢當:「先生實在過譽了。其實以致庸看來,先生骨相清奇,身在江湖之上,心存魏闕之下。吟詠之間吐納珠玉,眉睫之前卷舒風雲,必非平凡之輩。因此先生今日隱居山林,定然大有深意。」布衣男子擺了擺手,微微含笑,不再多言,似陷入一種沉思。致庸甚為體諒,當下起身告辭。 布衣男子也不留他,拱手送致庸出門,送至門口時突然道:「在下有一事不明,想問喬東家。」 「先生儘管開口。」致庸又一拱手,不覺一喜,他自感與這位布衣男子頗為投緣,甚至有景仰之心,頗想與他多談一會。 布衣男子環指青山,悠悠然道:「喬東家是想只做今年這一次茶貨生意呢,還是想年年都做得成今年這樣的茶貨生意,且將風險降到最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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