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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致庸手一揮打斷道:「既然茂才兄能理解,就請你不要阻止我!我要親眼看到他邱天駿是如何一敗塗地的!」茂才坐下,呷了一口茶,慢條斯理道:「東家,只要你想做,這件事就一定能做到,所謂牆倒眾人推。昨天他們能來擠兌喬家複字型大小,今天就能去擠兌達盛昌。達盛昌不但沒現銀了,只怕還借了不少,因此三個月後如果不能和眾商家清帳,也要像當初的喬家一樣破產還債!那時,東家就報了仇,名滿天下的晉商中也就不會再有一個邱家了!」這後一句話讓致庸心中一震。茂才點燃了他的旱煙袋,吐出一口煙靜靜道:「達盛昌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是咎由自取,活該!誰讓他們先壞了規矩,要置人於死地呢。我要是沒猜錯,恐怕不用等到明天,就今天,就這會兒,邱老東家一定已經明白他犯下了平生最大的一個錯!他一定正坐在那兒想,達盛昌和他究竟還有什麼路可走!」

  致庸回頭,久久地望著茂才。茂才也不看他,自顧自說道:「剛才東家為自己設想了第一條路,置達盛昌於死地,讓自己快活,也讓死不瞑目的致廣東家可以人土!但在茂才看來,達盛昌就是完了,致廣東家也不能再活轉過來,東家就是再想回到太原府的考場上考取功名,再想回頭對江家的雪瑛小姐履行前約,也不能了!」致庸被他一激,忍不住怒道:「茂才兄,你……」茂才手一擺,鎮定道:「東家,如果我沒猜錯,從接管喬家家事的第一天,你想做的就是今天這件事。喬致庸是頂天立地的男人,有仇必報,有恩必償,現在你終於實現了夙願,可以置達盛昌於死地了!不過東家,茂才卻覺得除了這條路,你還有另外的路,也應當走另外的路!道理只有一個,你不是別人,你是喬致庸!」致庸聞言一陣煩躁:「茂才兄,事到如今,喬家和達盛昌已勢同水火,在晉商中有你無我,有我無你,除了趁機滅了他,致庸此刻難道還有什麼別的路可走?」

  茂才敲敲旱煙袋道:「我剛才說過了,達盛昌以詐行商,違背了誠信的信條,但我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雖屬迫不得已,畢竟也算不上光明磊落!東家,茂才以為,當前包頭商界的大事不是推倒達盛昌,而是給達盛昌生存的機會,並利用這件事在商家之間重建秩序,再立規矩,將誠信第一作為商家不能違背的信條!」致庸勃然而怒:「不行,我要是這麼做了,就是認賊為友,我在祖宗面前怎麼交待,在大嫂和死去的大哥面前怎麼交待?喬致庸就是再糊塗,肚量再大,也絕不能這麼做!」茂才看看他,哼了一聲道:「我們是讀書人,我們不進商界也就罷了;只要我們進了商界,就要做些大事,才對得起我們付出的代價!東家,人生要做大事,離不開智、勇、仁三字。東家之智我見識過了,東家之勇我也在你與劉黑七的較量中領教過,只是這個仁字,我還沒有見識,你好好想一想,再做決定吧!」說著不等致庸反應,就起身揚長而去,徑直回了自己的房間。

  致庸呆立房中,半晌說不出話來。大約過了一個來時辰,致庸主動走進茂才的房間,一屁股坐下,眼中慢慢滲出淚花。

  茂才看看他,哼一聲言道:「東家,你可想好了?以茂才之見,今日豈止是包頭商界需要重建秩序,整個山西,整個中國,都需要有人出面重建秩序,再立誠信第一的商規。東家,我希望在晉商之中,第一個做這件事的人是你!」

  這時,顧天順和幾個掌櫃、夥計闖了進來。顧天順道:「東家,您和孫先生的話我們在外頭都聽見了。東家,這次一定不能放過達盛昌,您一定要替致廣東家報這個仇!」二掌櫃也道:「大掌櫃的話有理。且不說報仇,眼下的局勢,萬一我們手軟,達盛昌緩過勁兒來,就會回過頭來對付我們。您要是聽了孫先生的話,就是給他們喘息之機,養虎遺患,將來會後悔的!」茂才微微一笑,目光越過他們,看著他們身後探頭探腦的馬荀,道:「馬荀,你怎麼想的?」馬荀囁嚅著不敢插嘴。

  致庸定睛看他道:「噢,是你啊,你可以說話!」馬荀看看他們,半晌鼓足勇氣道:「東家,照我看來,孫先生是對的,東家應當放達盛昌一馬!」顧天順生氣道:「住口!」三掌櫃也道:「馬夥計,你胡說啥呢!大掌櫃、二掌櫃的話有道理,達盛昌的邱天駿是個老狐狸,這次千萬不能讓他滑掉了。還有他那個大掌櫃崔鳴九,心如蛇蠍,這次要是不給他一點教訓,他一定會回過手來收拾我們!」

  致庸漸漸冷靜下來,回看茂才道:「茂才兄,我現在可以不考慮為我大哥報仇的事,也不考慮我被改變的人生,只從經商的角度考慮,這次我們能輕易放過達盛昌嗎?」

  茂才站起來,聲音有點激動道:「東家費盡千辛萬苦,付出了多少慘痛的代價,才在與達盛昌的惡鬥中取得了今日的大勝,東家當然不能放過這個機會!然而古人雲,『怒者逆德也,兵者兇器也,爭者末節也。夫惟不爭,方可大成。」』顧天順色變,忍不住搶話道:「東家,您不能猶豫啊!達盛昌把我們害得這麼苦,您……連致廣東家的仇都不想報了?」

  致庸淚花閃閃,過了好久,終於艱難道:「不,顧大掌櫃,我喬致庸與達盛昌有不共戴天之仇,這仇我天天都想報!可是茂才兄說得對,商人之間爾虞我詐不該是天經地義的事,喬致庸可以不報家仇,但不能不在包頭商界重建誠信第一的秩序;不然,我才是真正對不起死去的大哥,對不起那些因為我走進商界而被辜負的人!」說著,他終於掉下淚來,顧天順看看他,顫聲道:「東家,我都老了,還能吃幾年喬家的飯,我是說,您還年輕,就不怕達盛昌將來以怨報德,回頭掐住我們的脖子?」致庸想了想,堅定道:「顧爺,如果他們將來一定要這樣做,我也不會為今天做的事後悔。我們不能因為別人對自己不利,就不去做利商利國利民的好事。善與不善,那在於各人自為!」

  茂才擊掌道:「東家說得好,說得好啊!」致庸心中終於躍過一個大坎,伸手與茂才緊緊相握。茂才歎道:「東家,其實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否則惡鬥只會無止境地持續下去。你能想通最好,因為達盛昌就是敗了,也有敗軍之計可用!」致庸一驚,猛地抬頭,茂才看看他道:「不要以為達盛昌輸了,就再沒有別的路可走,就能任由我們為之。孫子兵法三十六計,有上計中計也有下計。按當前的局面分析,如果不出我的所料,達盛昌必在考慮把一個更有力量的商家引進包頭,與喬家展開新一輪的惡鬥,到時鹿死誰手,仍未可知!」

  他的話音未落,這邊馬荀又鼓足勇氣從背後將那穗高粱拿了出來。茂才鼓勵道:「馬荀,你有話儘管大膽說,你從這穗高粱上看到了什麼?」馬荀坦言道:「生意!我看到了生意!去年秋天高粱生蟲,收成不好,今年高梁又生蟲,明年春天,高粱的價錢一定漲!東家,孫先生,這些天我一直都在勸大掌櫃,不要把庫裡的高粱全賣給達盛昌,我們也要留下一大部分,到明年春天賣出去,一定賺一大筆銀子!」一聽這話,茂才吃了一驚,致庸更是吃驚,問道:「馬荀,你在複字型大小幹了多少年了?」這邊顧天順沒好氣地幫他回答道:「四年學徒,出師後又幹了十年跑街的夥計!」致庸想了想對眾人道:「你們先下去吧,我和孫先生、馬荀再好好合計一下此事。」顧天順和幾個掌櫃對視一眼,沖致庸、茂才拱拱手,又狠狠盯了馬荀一眼,都離去了。

  致庸看著馬荀道:「剛才你說我應當放過達盛昌一馬,為什麼,說出來我聽!」馬荀有點不好意思道:「東家,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我就是覺得大家都是生意人,應當寬心仁厚,在一起做生意,不該你吃掉我,我吃掉你。這樣吃來吃去,你就是贏了,以後誰還敢和你做生意?沒有人和你做生意,你將來還做什麼生意?」致庸聞言愣了半晌,突然縱聲大笑起來,直笑得流出了眼淚。馬荀有點摸不著頭腦,致庸上前一步握著他的手道:「好兄弟,謝謝你!」馬荀松了一口氣,有點靦腆地笑起來。致庸又望著茂才道:「茂才兄,更要謝謝你!」茂才眼裡閃爍著一點很複雜的光,道:「東家,道理你都明白,可要克服內心的仇怨,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但願你不改初衷,堅持做下去,做到底,為全體晉商做成這件大事!」致庸看著他,用力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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