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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嫂子,喬家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靠外人已經不行了,只有致庸帶人以命自保,以示強悍,或者可以嚇退強盜,保喬家僥倖渡過這一關,不然別人皆會看我們軟弱可欺,喬家人就是想活命,只怕也難呢……」致庸慷慨言道。曹氏望著他的目光失望而又嚴厲:「二弟,你覺得你這樣就能救喬家?」致庸不耐煩道:「嫂子,接管家事的時候,你可是答應過,讓我按自己的方式處理一切!嫂子請回吧,致庸要去查夜了!」杏兒,扶著我,咱們走。」曹氏慢慢站起,離去。致庸看著兩人離去,心中翻滾了好一陣,走到院中,恨恨一鏢打中院中古樹,又拔下來,仰天長嘯一聲。那嘯聲如受傷的狼嚎般孤獨激憤,劃破夜色,久久地在喬家大院的上空回蕩。3

  清晨,一家人突然跑來書房內喊道:「不好了二爺,劉黑七來了!」

  「在哪兒?」致庸一下跳起。家人囁嚅道:「在外面打門,我們沒敢開大門,不知道有多少人!」

  「糊塗!沒有上房頂看一看?」家人依舊搖頭,致庸生氣道:「抄傢伙!」他跑到院中喊道:「劉黑七來了!你們大家,該上房頂的上房頂!該上牆的上牆。長栓,你們幾個跟我去會會這個劉黑七!」很快男丁們陸續跑出,致庸抄起一把刀,帶長栓等人奔向大門。家人們到底有點害怕,戰戰兢兢地打開大門卻愣住了。只見門外孤零零地站著一個三十開外的男子,牽著頭小毛驢,青色長衫,瓜皮小帽,手中掌著一杆旱煙。致庸定睛看去,竟是孫茂才。茂才看著他們奇怪道:「怎麼了這是?要打架嗎?」

  致庸把兵器交給長栓,哈哈大笑著上前,拱手道:「茂才兄,原來是你?」茂才道:「致庸兄,看樣子你沒想到我會來。既然如此,我這個不速之客,還是不來的好。走了!」說著他準備上驢走人。致庸上前一把拉住驢繩道:「茂才兄,我們在太原府雖只有兩面之緣,可致庸那時就對兄長仰慕有加,只恨沒機會深交。今日既蒙兄台屈駕枉顧草廬,為何又馬上要走?」

  茂才哈哈一笑,道:「致庸兄,不,我該叫你喬東家了!喬東家,我是聽說貴府有難,你身陷重圍。孫某鄉試歸來,名落孫山,在家閑著也無事,想起喬東家當初在太原府替我還了幾年的店錢,我欠著你的情呢,此時不來,更待何時?來是來了,可沒想到喬東家居然用這個陣勢來歡迎我,算了算了,我看我還是走吧!」致庸眼睛一亮,一把抓住他:「不,茂才兄,既然來了,就走不了了!來,把孫先生請進去!」他朝長栓耳語了幾句,長栓領著眾人一擁而上,喊叫著將茂才抬起,徑直抬往院內書房。「哎你們怎麼能——」茂才大叫起來。致庸見狀哈哈大笑:「茂才兄,這回讓你知道知道,我們喬家,想來容易,想走就難了!」

  到了書房,眾人才放下茂才,致庸一邊吩咐上茶,一邊又上前施禮道:「茂才兄,請坐,我來幫你壓壓驚!」一聽壓驚,長栓領著眾人又起哄般吼了一嗓子,聲若雷鳴。茂才面色不改,穩穩坐了下來。長栓見狀撇撇嘴,去外邊倒了杯茶,略帶不屑地捧過道:「哎,還認識我嗎?」茂才「哼」一聲:「怎麼會不認識?」致庸喝道:「長栓,不得無禮。」長栓瑤頭出門,嘀咕道:「家裡本來夠亂的了,又來個半瘋子添亂!」

  致庸一躬到地:「茂才兄專程而來,想來必有好主意能救喬家渡過這一劫!」茂才坐著不動,哈哈大笑:「錯了錯了,喬東家,你這樣糊裡糊塗地讓人把我弄進來,若以為我真是諸葛亮,能幫你們家解除大難,那可就錯了。孫茂才自幼習儒,不懂經商。我剛才說過了,我只是覺得欠著你的銀子,看今日喬家風雨飄搖,眾叛親離,喬東家身邊連一個陪著說話、下棋的人也沒有,為這我才來的。」致庸聞言一愣。茂才看出了致庸的失望,接著道:「怎麼,喬東家失望了?要是失望了,我還是走好了,不過我可是來過,因此在太原府欠你的人情就算還了,咱倆日後誰也不欠誰的了!」

  致庸不覺好笑,想了想道:「茂才兄,既是這樣,我還不讓你走了!就讓你陪我!說吧,你想怎麼陪我?」茂才又是哈哈一笑:「喬東家,我的話可是還沒說完,要留下我陪你也行,不過我話說到前頭,你要我留下陪你,是要付銀子的!」致庸越發覺得此人好笑了,索性坐下來問道:「茂才兄,此話又怎講?」茂才美美地呷了一口茶道:「喬東家,想我孫茂才,今年鄉試,又是名落孫山,家中老父,貧困無依,想來想去,只好痛下心,改弦易轍,走前輩落魄讀書人之老路,到商家來幫閒,掙幾兩銀子活命。不過祁縣空有這麼多大商家,我卻誰都不認識,想來想去只和你在太原府有過幾面之緣,哈哈哈哈,剛才我說要來陪你,還你的人情,那都是假的,你真要留下我,我就要銀子了!喬東家,這會兒知道隨便把人抬進來,不是好玩的事情了吧?」

  致庸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歎一口氣:「茂才兄如此高看喬家,致庸感動莫名,只是兄台來得不是時候!」茂才微微一笑:「喬東家,這話怎講?」致庸道:「若是過去,茂才兄肯放下身架,來喬家幫忙,致庸不知會有多麼高興;只是今日喬家正走背字,日落西山,氣息奄奄,朝不保夕,茂才兄難道沒有耳聞?」茂才哈哈大笑:「喬東家有所不知,茂才活了半生,是天字第一號的揹運之人。生於窮鄉,學於村儒,這是第一背;年紀小小,就中了秀才,贏得神童之名,便自以為萬事不足慮,天下不足為,時時輕蔑斯文,糞土王侯,被稱為太原府秀才中第一狂人,這是又一背;既得了一個狂悖之名,就不該還去科舉,既去科舉,就不該或在試卷上亂髮荒謬之論,或束手束腳一味刻板於八股,於是一而再、再而三名落孫山,這是第三背;慈母早亡,自幼失怙,愛妻難產,一屍兩命,只撇下我與老父親艱難度日,這更是背中之背……喬東家,以我這樣一個揹運之人,來投揹運之主,不正所謂得其所哉嗎?」

  致庸聞言不禁微笑起來,道:「蒙茂才兄不棄,致庸感激不盡,不知兄台自覺在喬家的生意裡能做何事,能任何職,說出來也好讓致庸斟酌。」茂才搭架子道:「這個嘛,生意我沒有做過,大掌櫃我是不願做的。剛才我說過了,我在這裡,也就是每天陪喬東家說說話,下下棋罷了!」致庸一聽便反問道:「這也是個要緊的位子,就是不知道孫先生一年想要多少酬勞呢?」茂才毫不謙讓道:「想我孫茂才,自幼苦讀詩書,無論聖賢經典,天文地理,醫蔔星相,琴棋書畫,皆通一二,只因科舉之路不通,才降價售于商家。啊,我也不是那太貪財的人,一年三千兩足矣!」

  致庸聞言大笑:「孫先生,據我所知,今日讀書人,就是中了進士,補上一任縣令,一年的俸祿也不過百餘兩銀子,加上皇上獎賞的所謂養廉銀,也不過區區幾百兩,兄台要的這個數雖不是太多,但也頂得上好幾個縣令一年的俸祿了!」茂才一笑站起道:「既然咱們談不攏這個,在下可就告辭了!」致庸默默地看著他,一發起了逆反心理,上前攔住他,笑道:「茂才兄,既然你說到這兒,我還真不能讓你走!……好,咱們成交,只要喬家能過了眼前這一劫,重現生機,到了年底,我給你三千兩銀子!」茂才擊掌笑道:「哈哈,痛快,我就知道喬東家不會為了區區三千兩銀子,不留下我這個可以陪他說話、下棋的閒人。行,我留下了!」他重新坐下,捧起茶杯卻又放下道:「這茶也涼了,讓人換過茶,咱們下棋如何?」

  「下棋?」

  「對呀,這會兒劉黑七又沒來,喬東家讓人把喬家大院守得鐵桶一般,你我不下棋幹什麼?」致庸越發對此人胸懷暗暗稱奇,當下道:「好,長栓,進來,給孫先生換茶。再把象棋拿來,我和茂才兄殺一盤!」長栓進來,摔摔打打地去換茶,又將棋盤拿來,重重放在桌上。茂才微微一笑,調侃道:「小兄弟,不習慣了吧,以後你要習慣這個,只要見我和東家在這裡,就趕快上茶!」長栓氣憤地看他一眼道:「就你?哼!走著瞧吧……」致庸不悅道:「長栓,茂才兄是我請來的先生,以後休得無禮!」長栓也不理,哼一聲,摔門出去。

  茂才絲毫無憮然,擺好棋局與致庸廝殺起來。致庸漸漸沉入棋局,兩人笑語不斷。外面長栓站著朝屋裡看,連連撇嘴。長順和曹掌櫃聞聲走過來。曹掌櫃問:「長栓,東家這會兒幹啥呢?」長栓撇嘴道:「和剛才來的那個瘋子下棋呢。」曹掌櫃歎道:「這個時候,劉黑七隨時都能打進來,東家還有心思下棋,喬家還有什麼指望!」長栓、長順對看一眼,也都搖頭。

  室內致庸一把將棋子劃拉亂,哈哈大笑,站起道:「不下了不下了,你這人性子太溫,這樣下著沒勁!」茂才看看他,話中帶話道:「輸了就是輸了,人生就是一盤棋,只要人還在,輸了的棋還可以重擺!」致庸一驚:「茂才兄,喬家如今身陷死地,茂才兄專程趕來相幫,難道沒有想過要為致庸出謀劃策,以救當前之急?」茂才漫不經心道:「東家,方才我們可是已經說好了,我留在喬家,只管陪你聊天、下棋,生意上的事,我是不管的。」

  致庸失望道:「那……好吧,就聊天吧,咱們聊什麼?」茂才點起旱煙道:「一向聽說喬東家熟讀《莊子》,喜歡做莊周一流的人物,此話當真?」致庸有點慚愧道:「啊,當初是有過這種荒唐的想法。不過眼下……」茂才打斷他,開口朗聲誦道:「北海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幾千里也……」致庸不由技癢,接口背道:「化而為鵬,其翼若垂天之雲…莫非茂才兄也喜愛《逍遙遊》?」茂才微微一笑,直視著致庸道:「北海的鯤有幾千里大,化作大鵬,一飛數萬里,負青天,絕雲氣,卻受到斥鳫這種小鳥的嘲笑。斥鸚說我在草蓬裡飛來飛去,不過幾尺高,卻也已經夠了,你這大鵬鳥一飛九萬里,又有什麼用呢?」

  致庸心中突有所悟。茂才拍拍他的肩膀繼續道:「致庸兄,斥鸚這種小鳥不懂得大鵬鳥為何要一飛九萬里,因為它看不到九萬里的天地。人生有大格局,也有小格局,你這些日子,是不是太把自個兒限在小格局裡,走不出來了?」致庸猛醒,變色道:「茂才兄,快說,什麼是大格局,什麼是小格局?」茂才起身站直,昂頭慨然道:「大小之別,在於人的內心,在於你自己的眼光。人如果身在泥潭心也在泥潭,這個人就只能看到泥潭;但若是他身在泥潭心卻如鯤如鵬,他看到的就不只是泥潭,而是雙翼下九萬里的天地。」

  致庸呆呆地站著,茂才的話如醍醐灌頂,他一時激動無比,一揖到地道:「茂才兄,我懂了!這些日子,是自己把自己陷在泥潭裡了,我把人做小了!茂才兄,你放心,就沖你這幾句話,到了年底,我也要給你三千兩銀子!」茂才重新將棋子擺好,含笑道:「來來來,接著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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