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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就在這時,恰好路過此地的致庸,分開人群朗聲道:「這位孫先生欠你多少銀子?我替他還了!」那店老闆雙手叉腰,奇道:「你?那敢情好!總共二兩銀子!拿吧!我等著呢!」致庸回頭對長栓道:「把你身上的銀子掏出來!」長栓一愣神:「我?」致庸點頭道:「對,你知道我身上沒銀子了。」長栓大為驚訝地反問道:「您當爺的都沒有,我哪有呀?」

  「快拿出來吧,你一定有,出門前我大嫂給你預備著呢。」

  「這點子事兒您也知道?」長栓嘀咕著,噘著嘴掏出二兩銀子。

  店老闆剛伸過手要拿,致庸喝道:「慢著,先把他的行李拿出來!」店老闆換了一副嘴臉:「好好好,這年頭,誰有銀子誰就是爺,小二,把孫大爺的行李拿過來還他!」致庸身後,茂才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旁若無人地哼了一聲。只見小二將一個鋪蓋卷從裡面扔出來。茂才趕緊撲上去,翻檢著道:「哎,我的旱煙袋呢?」那小二斜著眼,面帶不屑地將一支短柄小旱煙袋扔過來。茂才寶貝似地撿起念道:「哎喲,你小心點呀。」他又吹又擦,還試著吸了兩口。

  致庸將二兩銀子重重砸在店老闆手裡道:「夠了吧?以後別這樣看待讀書人,他今天一介布衣,明天就可能出將入相!」店老闆道:「是是是。您老教訓得是,不過他就是出將人相,住我的店也得付銀子不是?」致庸不理,回身對眾人道:「散了吧,散了吧。」看熱鬧的眾人連連稱奇,陸續散去。茂才頭也不抬,仍在侍弄著自己的旱煙杆。致庸笑笑,沖他一拱手道:「茂才兄,咱們又見面了!」茂才也不說話,把旱煙袋往腰裡一掖,背起鋪蓋卷就走。「二爺,看您花銀子幫的人!」長栓忍不住氣憤道。茂才聞聲一回頭道:「哎,我讓你們幫我了嗎?」長栓大怒:「你這個人,怎麼不知好歹呀?就是要飯的到了門上,主人給只饅頭,人家還要道一聲謝呢;虧你還是個讀書人,你那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致庸急忙制止長栓道:「你給我住嘴!」茂才回頭平靜道:「你是個下人,我不跟下人理論。不過燈不撥不亮,話不說不明,理也是不辯不清。孫某今日缺了銀子,受店老兒之欺,是應當應份,我自個兒都沒有說什麼,你們打的是哪門子抱不平?所謂施恩勿念,既然要打抱不平,又要讓人家謝你們,可不是過分了嗎?所以再見了您呢!」

  說完他轉身揚長而去。長栓簡直要氣暈過去,致庸卻愈覺其人大奇,他沖遠去的茂才喊道:「茂才兄,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這會兒你不願見我,那咱們等一會考場上見吧!」

  是夜,太原府滿大街的門又在開啟,長街再次開始湧動起一條奇特的大河,與前夜相比,這次生員們也算熟門熟路了,所以秩序井然了許多。除了一位老年生員由於緊張,也許由於絕望,在進號前昏倒引起一陣小小的混亂外,生員們都順利進入貢院號子裡坐定。這一場的試題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致庸念畢,失望地拍牆:「茂才兄,怎麼又是這一類臭題目啊?」隔壁茂才毫無聲息。致庸也不介意,自語道:「臭,好臭!」他下意識地掏出雪瑛送的香囊反復嗅著:「雪瑛,雪瑛,為了你才做這等八股文章,可真是臭死我了!」

  隔壁的茂才正對著題目發怔,不知怎的,他的心頭忽然產生一種大勢已去的絕望感。他細眯著眼睛,想起少年時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狂勁,那時可是落筆千言,幾無顧忌啊。可年復一年,得不到賞識,名落孫山。到如今,他幾乎不知道該如何真正地做這些文章了。

  茂才一陣心悸,剛才那位在貢院前暈倒的老年生員,那副悲慘的樣子又浮現在他的面前,難道,難道他這位自認為天降大材、報國濟時的孫茂才也要這樣潦倒一生,老死科場嗎?有那麼一瞬間,茂才幾乎連死的心都有了。

  2

  當大德興太原分號馬大掌櫃陪著長順趕到貢院門外時,長栓和一幫陪考的下人正坐著打瞌睡。驚聞致廣病死的噩耗,長栓也大哭起來:馬掌櫃畢竟歲數大,跺腳道:「你甭哭呀,曹大掌櫃可是囑咐了,大爺去世的事眼下誰也不知道,就是對二爺,也不能說!」長栓拭淚道:「好,我不哭,可是二爺進去了!怎麼辦?」長順咬咬牙道:「也顧不了這麼多了,咱們闖進去,把二爺喊出來!」馬掌櫃急道:「這能行嗎?」他話音未落,長順和長栓已經開始往龍門口跑了。

  剛到龍門口,眾兵丁就攔住了他們,喝道:「幹什麼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長順急得打躬作揖道:「各位軍爺,我給你們磕頭了!我們家出大事了,急著要我們二爺叫去!你讓我們進去找找!我們不考了!」那兵丁大力推搡他們道:「說什麼呢,無知早民!這是山西貢院,是禁地,你們往裡走一步都是死罪!」長栓「撲通」一聲跪下,哭道:「各位爺,我們不考了還不行?求求你們替我們喊二爺出來行不?」兵丁們毫不動容,喝道:「你們說不考就不考?進去了就不能出來了!快走快走!就是我們也不敢進去!再不走,把你們抓起來,打爛了再說!」一陣拉扯,長栓等被遠遠地趕走。

  三人面面相覷,長栓道:「要不咱們喊吧。我聽二爺說過,他的號子在最後一排,圍著貢院的後牆喊,說不準二爺能聽到!」馬掌櫃一跺腳道:「就這麼著,死馬當活馬醫吧。」於是,三個人向貢院後牆跑去。

  不一會兒,貢院後院外傳來的叫喊聲驚動了貢院內的生員:「這是誰呀,喊什麼呢!」牆外的喊聲越來越大了:「喬家堡的喬致庸二爺,快出來,喬大爺不好了,咱們不考了!大太太讓您快回喬家堡!喬家堡的喬致庸二爺——」兵丁很快趕到,掄起鞭子對著三人一陣亂抽,喝止道:「大膽草民,不得喧嘩!」三個人一邊躲,一邊繼續喊著。兵丁很快將三人制服,捂起嘴。長栓力氣大,竟被他掙脫開來,他跑前幾步,拍著院牆用盡力氣聲嘶力竭地喊:」喬致庸,喬致庸,您大哥不行了,快出來——」兵丁很快趕上來將他扭住。但就這麼最後幾聲,致庸到底聽見了,也聽真切了,一時間如遭雷殛,手中的筆落在地上,「大哥——」他慘叫一聲,便往外沖去。

  監考官帶了幾個兵丁跑過來,抓住致庸喝道:「幹什麼你,快回號子裡去!」致庸掙扎著求道:「不,我要回家!你們讓我出去!」監考官毫不動容道:「不行!考場有考場的規矩,不到放人的時候,誰也不能走!」致庸傷心欲絕,上前抓住他的衣襟道:「我大哥快不行了,我得回去見他一面!」那監考官仍把致庸往號子裡拖,致庸哪裡肯,一陣掙扎。

  正在巡視考場的胡沅浦帶著哈芬、胡叔純聞聲趕了過來。監考官掙脫開致庸,急忙向胡沅浦等人施禮:「諸位大人,這個生員家裡出了事,吵著要出去!」胡沅浦走近前看致庸,吃了一驚:」是你啊,到底出了何事?」致庸哭倒在地:「胡大人,哈大人,生員喬致庸,求你們開恩,我大哥他快死了,我得馬上回去見他最後一面!」胡沅浦帶著詢問的神情轉向監考官,監考官點頭稟道:「看樣子是實情!」胡沅浦走近一步,溫言道:「喬致庸,只要你走出龍門半步,不但是鄉試,接著來年的會試、殿試,都要誤了,這些你都仔細想過沒有?」致庸聲嘶力竭道:「大人,我大哥快不行了,我什麼也不想,我就想馬上回去再見我大哥一面,我不考了!」胡沅浦又苦心勸道:「喬致庸,我也是讀書人,知道讀書人的辛苦,你十年寒窗,就是為了科舉,此事關乎你一生的前程,你要三思啊!」致庸連連磕頭,痛聲道:「大人有所不知,致庸一歲喪父,三歲喪母,是哥嫂將我養大,如今大哥就要去世,致庸心如刀絞,就是留下,也寫不出文章來,大人,求您讓他們開龍門,放我走吧!」胡沅浦默默地看他,一旁的哈芬則記恨致庸,開口道:「大人,不能為他一個人壞了朝廷的規矩!」

  胡沅浦沉思再三,終於把心裡話說出來:「喬致庸,如果本官告訴你,只要你留下來,把三篇文章做完,鐵定了就能中舉,你還會走嗎?」在場的人聞言皆驚,致庸猛抬頭望著胡沅浦,深吸一口氣,斬釘截鐵道:「大人,鄉試三年一屆,今年我失去了一個舉人,三年後還能再考;大哥我卻只有一個,致庸想過了,還是願走!」胡沅浦心中大為感動,半晌沉聲道:「好吧,念你一份至誠,我答應了。喬致庸,你可不要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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