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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二姨一個人給齊志強擦洗,換上一套新的春秋衫褲。

  齊志強腹水,肚子漲大如鼓,上衣只能扣上兩粒扣子,腳上穿上白布襪子,腳腫漲了,鞋子好容易才套上。

  二姨一邊做著一邊說:你到底還是念著她,那麼你當時為什麼答應娶我呢?你看看你,對哪個都厚道,唯獨對我不厚道,你一走,叫我們一家子女人小孩怎麼辦?你是不管了,急著跟她去團圓了。不過你還是給我留了個好兒子,我兒子會替你待我好的。

  孩子們和喬祖望都進來了。

  齊家的孩子們低低地痛哭。

  二姨對齊唯民說:民啊,替你爸暖暖腳。

  卻見喬七七挨到姨父腳頭,抱住姨父的腳,把臉貼在那雪白的鞋底上。

  二姨終於漫聲長哭起來。

  這一年,這一個多事的夏季,幸福與痛苦,希望與絕望,明亮與黑暗,喧鬧與死寂,笑聲與淚水,糾纏交織,挾裹著齊唯民一家,也籠罩在喬一成的心頭。

  如同一台戲,有一老生,抖一把長髯,歎一聲:苦——啊,然後,待要細說時,卻還是不——提——它——了。

  7

  喬祖望說,齊志強是個好人。

  不過好人都不長命,還是不要做好人。

  喬一成對老爹爹的這種論調嗤之以鼻。

  喬祖望永遠不會明白,替別人活著的人的心思。

  他只替他自己活。

  喬一成想,我也不能光替別人活。

  我先替自己活,再替別人活。

  齊家的頂樑柱倒了,還算好,齊志強是市勞模,廠子裡給了一筆撫恤金,二姨說,坐吃山空總是不成的,這錢還得留給兒子將來討老婆的。她央求居委會,給自己安排一個工作,居委會同意了。

  二姨接下了打掃這一帶三條街的衛生,包括一間公廁的清掃與保潔的活兒。

  齊唯民說,他不會要家裡給付學費,可是一年級生按學校的規定,是不能勤工儉學的,可以申請補助。齊唯民的班上,這一年考進了幾個農村的孩子,剛開學沒多久,就有兩個退學了,家裡太困難,上不起了。

  齊唯民斷了申請困難補助的心,每天一大早,趕回家去掃了街再去上課,下午下了課再跑回去幫著媽媽給公廁保潔。

  二姨對齊唯民說把他養大是要給家裡爭臉的,不是為了淘糞掃大街的,頭一回齊唯民掃街,就被二姨用大掃把在背上狠拍了兩下。齊唯民還是堅持著,每天幫母親掃街沖廁所,他的小尾巴喬七七拖了根禿禿的舊竹掃把跟在他後面幫忙,那竹掃把的棍子實在太長,喬七七隻及它一半高,齊唯民乾脆把繩子把它拴在七七的腰間,七七拖著它刷啦刷啦神氣地在小巷子來來回回。

  鄰居們都說二姨雖然中年喪夫,拖兒帶女的,但有齊唯民這麼個好兒子,也算是有福氣的人。

  也不知怎麼的,有記者知道了這件事,脖子裡頭掛著相機來採訪了,是個頗標緻的年青女記者,燙了一頭卷髮,對著幹活兒的齊唯民哢嚓哢嚓一通照,還追著齊唯民問問題,說是要寫一篇「掃街的小狀元」的社會新聞,被二姨看見,沖上去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惡罵。那女記者被罵得懵了,待到回過神來,也罵開來。一個方言一個普通話,一個村俗語一個文明詞兒,好一通大吵。

  好容易被眾人勸開了,女記者氣呼呼地走了,二姨還趕上去,叫道:你要敢登到報紙上揭我家的短,看我不打到你們門上去,什麼他媽媽的記「載」。

  回頭對無可奈何的大兒子說:這種女娃真要不得,將來你討老婆,討什麼樣的也別討一個記「載」。喬七七問:阿哥,記「載」是什麼呀?

  齊唯民摸摸他的頭哄他:記「載」就是卷卷頭髮掛「哢嚓」的人。

  這以後,二姨倒索性由得齊唯民替她做了那份工,自己擺了個報攤,兼賣香港明星的小畫片,報攤正擺在一間中學的附近,那小畫片倒比報紙好賣,一到放學時,女學生全湧上來挑挑撿撿,二姨沒看過電視劇,倒把許文強馮程程霍元甲趙倩男認了個清清爽爽。

  日子也這麼過了下來,沒有更好,卻也沒有更差。

  喬家一家子,也是一樣,可是近來,喬二強卻叫喬一成更操心了。

  這孩子,幾門課加在一起才滿百分,在把燒毀圓明園的人寫成是日本鬼子之後,終於叫學校給勸退了。

  他才十五,這麼閑在家裡,成天跟大男孩子們混,喬一成急得頭上長了這一輩子的頭一根白頭發。

  這是八三年,嚴打開始,喬一成聽人說,有的地方,是給了指標的,為了湊人數,有的廠子裡把在廁所牆上寫髒話的小青年都抓了,一判就是五年,還聽說四川有個小夥子,跟同伴打賭去親女孩嘴,結果真的去親了過路的一個女孩。被抓後,還真的被判死刑,槍斃了。活跳跳的一條命,一個玩笑之後,就沒了。還有十來歲的孩子搶個電影票也是10年20年的判,15年以上的都拉到沙漠的監獄裡去了,根本沒地方跑。進去的時候就只搶張電影票,出來的時候,啥都學會了。

  這個二強,不爭氣,又沒腦子,傻了叭嘰的,萬一真的出點什麼事,媽媽的靈魂在地底也也要不安的。

  喬一成的眼睛幾乎長到了喬二強的身上,家裡的事兒太煩太多,兩次晚上回家,被輔導員查到沒在宿舍,很快就丟掉了剛剛到手的班長職務,氣自然是氣的,可是,總比讓兄弟坐牢槍斃好吧,索性以家庭困難弟妹小要人照顧為由,申請了走讀。

  事到臨頭,喬一成完全記不得那個先為自己活著的決心了。

  二強起先跟大哥還有點倔頭倔腦的,偶爾,晚上,還是磨磨叨叨地想到牛家看電視,可是一看大哥的黑口黑面,伸出去的腳又縮了回來。

  喬一成也有點不忍,陪著二強到居委會小院裡去看那台小小的十二寸黑白電視。喬一成心裡頭存了個奢望,好好存點錢,自家也買一台電視機!

  一個消息睛天霹靂一般地傳來,牛家的孩子牛野被抓了,流氓罪,集體搞不正當男女關係。因為他夥著一群男孩女孩關起門來「跳光屁股舞」,(其實就是貼面舞)也不知被誰告發了,員警來了抓了人,半個月的功夫就判了,牛家爸爸花了老多的錢,還是判了四年,給送到大連山改造去了。聽說那天晚上,牛野家的答錄機放的就是鄧麗君的歌,叫《甜蜜蜜》。

  喬二強嚇壞了,做了半夜的惡夢,喬一成被他鬧醒了,開了燈看,二強一額的冷汗,眼睛黑濛濛地失了光,盯著屋頂,三麗也被吵醒,掀了隔著的花布簾子伸頭過來看。

  女孩子們漸漸大了,這間臥室拉起了一道簾子,將她們的床鋪與哥哥們的隔了開來。

  喬一成扯起衣袖狠狠地替二強擦了汗,說,看你以後還敢不敢不聽我的話。

  二強從此安靜下來,燒掉了抄的整本的鄧麗君的歌詞,不再出門,太閑了,把家裡存的幾十本破舊的小人書拿出來,舔濕手指頭翻書頁,一本一本看了個滾瓜爛熟。

  偶然的一個機會,喬一成看見喬二強拿著報上登的一則菜譜看得歡,還象模像樣地學著做了。一成有了主意,跑到書店買了兩本有彩圖的菜譜,丟給二強,二強當寶似地拿去看了,遇到不認得的字,還曉得查查字典注上拼音。然後,撿著那原料容易找又便宜的學著做。

  一天三頓油煙熏著,飽飯吃著,這孩子竟然還是瘦得麻杆一樣,也不知那飯食都吃到哪裡去了,好在,個子倒拔高了,眉目也展開了些,不那麼縮頭縮腦的倒楣相,新留了稍長一點的頭髮,竟然是個像樣的少年了。

  喬三麗這一年十三歲了,上初二。

  這姑娘性子始終有點怪怪的,只有在她大哥面前,才有兩分笑模樣,對別人總是答搭不理的,二強說他「死樣怪氣」,若惹著了她,她冷不丁地罵起來,語速清晰飛快,鋼刀削蘿蔔似的,嚇人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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