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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就這樣,我師傅在雪山頂上一勺一勺地給戰士們分發熱辣椒水喝,但還沒分到一半,他便犧牲了。

  我把剩下的辣椒水分完,然後將他老人家裝進大銅鍋裡,拉著他在雪地上滑行,天黑之後才來到雪線以下。後來我聽說,這一天在夾金山頂上凍死了幾十名體弱的戰士,但我們團只犧牲了我師傅一個人。

  團長帶著我們在滿是岩石的山腰上為我師傅修了一座墳墓。他對大家說:"我們剛剛安葬的是一位好同志,雖然他有這樣那樣的缺點還沒來得及改正,但我們對自己的同志絕不能求全責備。我們願意幫助一切人,教育一切人,也歡迎一切人親近我們,成為我們的戰友。這位同志為我們大家犧牲了自己,他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

  我師傅居然也成了英雄,而我卻沒有這機會。尤其讓我想不明白的是,我師傅不過是比其他炊事員機靈些,想出了在山頂上燒辣椒水的主意,但這也只是炊事員的本職工作,難道只因為他犧牲了,就變成英雄了嗎?或者說只有死人才能成為英雄?要不就是我師傅身上有我不知道的優良品質,我肉眼凡胎看不出來,卻讓水準比我高的團長給發現了。為此我想了很久,而且越想越苦惱。

  進入草地後的第二天晚上,我們終於走出了那片惱人的大水,在一個名叫分水嶺的矮土坡上宿營。戰士們采來半枯的草根,取出背了兩天的珍貴木柴點火燒飯。每一堆篝火都很小,在黑夜中星星點點排出去很遠,一直排到星星裡。

  今晚是個好天氣,沒有下雨。衛生隊裡那些十三四歲的護理員們忙著給傷患處理傷口,洗繃帶。等戰士們都吃過飯之後,他們又跑到各處為戰士們表演文藝節目,鼓舞士氣。他們的頭上、身上橫七豎八地纏著為傷患們晾曬的濕繃帶,困倦得眼睛緊閉,嗓音也因為唱得太多而變得沙啞,但他們沒有漏過任何一名戰士和傷患,直唱到掉隊的戰士們也都追趕上來。

  我們團宿營時天已經黑透了,我無法去找野菜,便只能單用糧食為大家做晚飯。我發現,幾乎所有戰士的糧袋都已經癟得像曬乾的羊腸,也許大家明天就會斷糧。我盼望著明天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在路途中發現一大片黃精、沙參之類有營養的野菜,實在不行,哪怕是多給我些苦菜或是野茼蒿之類難吃的東西也可以,只要能讓我有機會拯救這支數萬人的饑餓大軍,我的名字就一定會像古代英雄那樣被戰友們傳頌。但是,如果我因此而成為英雄,我又不得不感謝我的師傅,因為所有這些野菜、中藥和烹調的知識,都是他在叫駡聲中傳授給我的。

  夜已經很深了,我又見到了那位牽著毛驢的老者,發現他老人家正倚靠在毛驢身上,給一個閉著眼睛蜷縮在他腿邊的小男孩兒講故事。我聽說他是紅軍中最有學問的人,是紅軍大學的哲學教授。我不知道哲學是不是教人先知先覺的學問,但我在城裡那些大相士的相命館門前倒是常能看到"哲學博士"的招牌。我希望這位老者能幫我解開心中的疑團。

  我從寶庫中取了一粒冰糖緊握在手心裡,來到老者身邊坐下,伸手給他說:"我有事請您指點。"老者跟我握手,口中說你心裡必定有煩惱啊,手上卻將那粒冰糖塞進身邊的男孩嘴裡。

  男孩香甜地嚼著冰糖,卻沒有醒。老者將手撫在男孩頭上歎道:"睡著了好,睡著了好哇,免得明天還記掛著哥哥給你的好東西。"然後他向我轉過頭來,失去了牙齒的嘴緊皺在一處,目光卻像嬰兒一般澄澈。他在等待我開口。

  於是我說:"我想成為英雄……"

  老者將目光從我臉上移開,沉吟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也想成為英雄,成為英雄該是何等的榮耀,但想成為英雄的念頭又是多麼令人苦惱。"

  我問:"怎樣才能成為英雄?"

  老者說:"我想,每一個英雄心中必定都有一樣東西讓他執著難棄,比如救苦救難,比如向世人證明自己的智慧和勇氣,又比如像尼采所說的是為了發現自己原本就是一個超乎群倫之上的"超人",或者像我們共產黨人這樣依靠犧牲自己來喚醒民眾。你有這個苦惱是件大好事,但你必須得找到你自己的執著……"

  我又問:"什麼是執著?"

  老者又說:"就是念念不忘,所以才煩惱。"

  想了半天我也沒想明白老者的話,再要詢問,發現老者的下頦已然垂到胸前。他睡著了。

  第三天早飯我們吃的仍然是糧食,然後大軍出發。天氣與第一天的天氣同樣惡劣,草地也像第一天的草地那樣陰險,就好像我們昨天在水中繞了一個大圈子,又回到了第一天進入草地的出發點,所不同的是,大家的乾糧袋多數已經空了。

  進入草地之前,上級要求每個人準備十天的糧食,說是穿過草地要用七天的時間,多準備些沒有壞處。但是糧少人多,籌糧的指標先是降到每人七斤,後又降到五斤,再往後就不再發佈命令,全憑戰士們自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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