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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古詩雲:「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成年男女,這點心思,有即是無,無即是有,根本不必說出來,眉眼一照了然於心。即使有的木一點,照一下兩下沒感覺,但如果見了就照,照上個十天半個月,還沒感覺嗎?只不過,魏海烽和沈聰聰都是受過教育又有一定社會身份的人,所以他們不會像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那樣直接——「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那是縴夫的愛;「吳媽我想跟你困覺」,那是阿Q的愛。說穿了,男女之間不就這麼點事兒嗎?但因為階層不同、趣味不同、身份不同,所以這點事兒的方式也不同。像魏海烽和沈聰聰,他們且得「敵退我進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著呢。跟跳探戈似的,時而如同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誰也看不上誰,誰也不理誰,當著別人的面,彼此視而不見連話都不多說一句;時而又三步一回頭五步一招手,此時無聲勝有聲,江橋掩映暮帆遲。

  後來,關於沈聰聰和魏海烽他們倆的事,機關裡傳成什麼樣兒的都有,連魏海洋都不理解,問魏海烽:「哥,你是沒見過女人怎麼著?為這麼個女人給自己結這麼個大樑子?趙通達那人你又不是不清楚,心眼兒比針尖還小,這種事,奪妻之痛,殺父之仇……」魏海烽為自己辯駁,說自己壓根沒有奪。奪是什麼?是明搶。再說,沈聰聰跟趙通達不是也沒結婚嗎?

  魏海洋對沈聰聰這種女人一向沒有好感,他當然知道魏海烽不可能明搶,但是「你主觀上沒有奪,客觀上呢?人家倆是一對,未婚妻也是妻,人家跟未婚夫之間鬧了矛盾,跟你有什麼關係?你瞎摻和什麼?你不僅沒有起什麼正面的積極的作用,還把人家攪和散了」。

  魏海烽畢竟是哥哥,給魏海洋當了一輩子哥哥,到頭來讓做弟弟的提落著問,臉上掛不住,反問海洋:「為什麼正面的積極的作用就是非把兩個不合適的人湊到一起才叫正面的積極的呢?」「你憑什麼就認為人家倆不合適?」魏海洋問。「明擺著的事。」魏海烽說。海洋一揮手:「這麼說吧。你和嫂子,明擺著也不合適,她什麼人,你什麼人,對吧?但是有人因為你們不合適,就把嫂子給辦了,你覺得那人是助人為樂高風亮節嗎?」

  魏海洋這話,話糙理不糙。對於他魏海烽來說,他跟沈聰聰的那檔子事,說他乘人之危乘虛而入肯定是難聽了點,但說他將計就計就坡下驢肯定沒有冤枉他。比如說,沈聰聰每次嘲笑他挖苦他,換個別的女人,魏海烽肯定轉身就走,理都不理,但因為是沈聰聰,所以他不但不走,而且一律「女有來言男有去語」,不是打情罵俏勝似打情罵俏。再比如說,男女之間,尤其是成年男女之間,總還是有一些禁忌的,如果一個女人率先打破禁忌,那麼這個男人總得多個心眼問自己一個為什麼?她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呢?她是單純的傾訴還是另有暗示?

  有一次,沈聰聰跟魏海烽提到趙通達,說要和趙通達分手,倆人過不到一起,長痛不如短痛。魏海烽如果不想摻和人家的事兒,完全可以說兩句人和人在一起難免有矛盾,爹娘子女兄弟姐妹這都是有血緣的呢,還免不了馬勺碰鍋沿,比如像我和陶愛華,還不是整天吵?但魏海烽是怎麼說的呢?他說的那些話聽上去像是勸人家,但實際上起到的作用恰恰是「欲擒故縱」。他故意頂著沈聰聰說:「聰聰,你這麼說就不客觀了吧?你也是成年人,當初你和趙通達在一起,不能說你對他一點好感都沒有吧?」這麼一來,話就越說越多了,沈聰聰說:「人是會變的。」魏海烽問:「你變還是他變?」「當然是他!」「如果他說,會說是你變。……你應該找個時間,和通達認真地開誠佈公地談一談。」「有這個必要嗎?」「對你沒這個必要,對他有。」魏海烽這麼一說,沈聰聰就得到了鼓勵。於是沈聰聰像尋到知音似的跟魏海烽說了一大段她對趙通達的失望以及對理想婚姻的憧憬。「海烽,本來我不想再跟任何人提我和趙通達的事情,既然你先說了,那我就做一回祥林嫂。」

  沈聰聰說,「我不是抱怨他,男女之間出了問題,絕對不是單方面的問題,我們的問題是他和我壓根就不是一類人,我們根本不可能生活在一起。」接著又說,「我對家庭生活有很多憧憬,比如說下班回到家,可以和一個人說說話,做一些有意思的事,這個人能理解我、懂得我,在我遇到困難的時候,可以和我站在一起,鼓勵我、支持我。但是跟趙通達在一起,我一點那種感覺都沒有,上班是工作,下班還是工作,你們那個趙通達腦子裡除了工作什麼都沒有。我就跟找了個木頭人沒什麼區別。有的時候,跟他開個玩笑,他根本就不樂,還問你:真事啊?」

  沈聰聰說「真事啊」的時候,學著趙通達的口氣,把魏海烽逗得哈哈大笑。倆人笑著笑著,忽然同時停下。同時停下以後,又各自把臉轉到另一側。在魏海烽那裡,這就是愛了,他們是能笑到一處的,他們是互相能懂對方的,他們是一類人。那種忽然的停下,那種哈哈大笑戛然而止似的沉默,如同一種經過合謀的默契——或者說曖昧。這種曖昧,所起的效果比直接說「吳媽我想和你困覺」要強很多很多倍。當然這些事,魏海洋並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他就會無情地嘲笑魏海烽。

  關於女人理論,丁志學有過一個經典的描述。丁志學說:「看一個男人的品質,得看他得勢的時候;看一個女人的品質,得看她的男人失勢的時候!你失了勢,她還肯跟著你,那才叫可貴!」魏海洋認為,沈聰聰是哪一種女人?她就是那種受了點教育,有了點知識,就覺得自己的品位情趣已經脫離了低級庸俗的女人。要在古時候,她這樣的女人就在秦樓楚館跟達官顯貴說說閒愁論論文章,人家春風得意平步青雲她們跟著水漲船高錦上添花,萬一人家仕途坎坷飛來橫禍,她們也能做到血濺桃花扇,巾幗不讓鬚眉。但有一條,你要是把她們娶了,布衣荊釵過日子,那可是另一回事。這就跟有的人喜歡泡酒吧,天天去,有感覺,打算自己也開一個,等真自己開了,就知道了,這上人家酒吧坐著去讓人家伺候著喝酒,和在自己家酒吧待著那感覺根本不一樣。在人家酒吧是消費,在自家酒吧是經營,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魏海洋以前曾經交過一個女朋友,法學博士,吹了以後發誓這輩子交女朋友,絕對不能交那種一進電影院就評論導演的,一看報紙就翻閱時事觀察的。魏海洋認為,知識女性最容易犯的一個錯誤,就是仗著自己有那麼點知識,老要跟男人講道理。你說家是講道理的地方嗎?男人上了一天班,累得個賊死,回到家,還得跟你們女人講道理,那日子還能過嗎?

  魏海洋自以為對沈聰聰這種大齡女知識份子的心態摸得很准。他以前在光達管理學院,見了很多這些有知識有文化有學歷的女人了。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海洋曾經跟小飛說,要麼怎麼說孔子偉大,人家在兩千多年前就替咱們總結出來了,這女人就是女人,別管她受了多少教育,有了多少本事,她都一樣。你對她太好了吧,她覺得你哈著她,她在你前面就能把腦袋昂到天上去;你對她太壞了吧,她又恨你,跟你沒完沒了。所以你對她最好的辦法,就是打一巴掌揉三揉,尤其是女知識份子,你更得掌握這拍巴掌的力度和揉三揉的技巧。魏海洋是跟沈聰聰過過招的,有段時間,沈聰聰和魏海洋打得厲害。魏海洋要發「泰華」的稿子,十次有九次,沈聰聰都要找茬,不是這不成就是那不成。

  魏海洋也不著急,軟硬兼施,其實省報那麼大,找誰發都一樣,但魏海洋還就是要跟沈聰聰置這口氣。他倒不是閑著沒事兒幹,而是他認為,像沈聰聰這種女人,如果他樂意,如果他稍微肯做那麼一點犧牲,他就能把她徹底拿下了。那些門檻看上去高的女人,其實低著呢。她們圖男人什麼?說得文化一點含蓄一點,不就圖男人個「酒朋詩侶」「情義兩相知」。對魏海洋來說,這個他再拿手不過了。魏海洋對魏海烽說:「沈聰聰這種女人,說穿了,其實就是身為下賤,心比天高,生來就是做紅顏知己的命。男人要是把她們拿住了,她們刀山也上,火海也闖。但有一條,別管多喜歡,千萬別娶回家。留在外面,她們替你折騰別人;娶回家來,她們折騰的人就是你啦。」

  魏海洋認為沈聰聰天性中存在著一種「找操」的傾向。當然這種傾向說得文化一點文學一點,可以說是「英雄崇拜」;如果說得科學一點生理一點,可以說是一種「被征服欲」,這也是一種強烈的自然欲望。據說這種強烈的自然欲望實際上是一種比較原始的動物衝動,在動物界普遍存在,雌性動物都渴望被更強壯的雄性動物佔有。當然,魏海烽認為這是海洋被「法學女博士」折騰出的後遺症。但假如把交通廳比作一個動物園,對於沈聰聰來說,魏海烽顯然比趙通達更能激起她的「被征服欲」。當然這中間,既跟魏海烽如今的政治地位有關,也跟他的個人魅力有關。魏海烽這種男人,用他老婆陶愛華的話說,壓根就不應該結婚。這種男人,女人只要不是他老婆,他有風度著呢,有魅力著呢,詼諧風趣著呢,即使他跟你板個臉,那臉板得也有個性著呢。

  女人與女人之間,是很微妙的。陶愛華不知道為什麼,對沈聰聰一直喜歡不起來。在沈聰聰和趙通達的分崩離析上,她和魏海烽觀點相左。魏海烽認為這倆人本來就不是一路人,在一起根本沒有共同語言,遲早得分手;陶愛華則認為,壓根就沒有什麼同路人不同路人一說,在這個世界上,大家都是各走各的路,夫妻能不能過到一起,關鍵在於彼此樂意不樂意。再有,什麼叫共同語言?那麼多急著傍老外的女人,是圖共同語言去了嗎?連人家國家的話都聽不懂,兩口子說個什麼事都得跟啞巴似的比劃,可人家樂意,人家覺得幸福,過得比那些個有共同語言的幸福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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