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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廳長周山川不動聲色地聽著,聽完了,說了一些話,這些話讓魏海烽聽著大不入耳。廳長周山川說:「組織上任命趙通達同志為交通廳秘書長,主要是考慮到兩個方面的因素:首先,通達同志在交通系統幹了快二十年,對項目運作中的各個環節非常清楚,對可能產生的腐敗問題,可以抓得很准,這比找一個外行要好;第二,通達同志人很正派,沒有私心雜念,原則性強,政策性強,這樣的人來做秘書長,領導放心。我們大家都知道,目前的職務犯罪很厲害啊,昨天省紀委徐書記找我談話,就當前我省職務犯罪的形勢特點,預防職務犯罪的重大意義、工作機制、方法措施等方面說了很多,並且指出,預防職務犯罪,關鍵在党,人人有責。每一個國家幹部尤其是領導幹部要以對黨和國家、對家庭和自身高度負責的精神,切實做到政治上清醒、工作上清正、經濟上清廉、生活上清白,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官,自覺抵制和預防職務犯罪。」

  趙通達的臉色越來越舒展,舒展到最後,內心深處陡然升起一絲不安。以他對廳長的瞭解,廳長越是公開給一個人戴高帽子,越表明他實際上的不支持。果然,最後平興高速的評標方案定下採用魏海烽的「綜合評標法」,同時標辦主任也定下是洪長革。不過作為平衡,張立功調到基建處任代處長。張立功跟趙通達說:「秘書長,你怎麼不想想,採用你的評標方案,固然是防止了魏海烽以權謀私,但想撈一把的可不止是魏海烽啊。你把別人升官發財的路都堵死了,人家怎麼可能採用你的方案?」

  趙通達坐在辦公室裡生了兩天悶氣,終於還是去找了廳長周山川。他不能當這麼一個毫無實權完全不被重視的秘書長。以前做基建處處長,好歹手裡還握著幾個工程,說出的話來還有點分量;現在安排個秘書長,抓抓廉政,聽著好聽,結果呢,根本沒有人拿你的話當回事兒——在交通廳這麼一個地方,趙通達太知道什麼叫權力了,權力簡單地說,就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體現在人事安排上,另一方面體現在規則制定上。

  趙通達見了廳長,沒有直接從權力分割入手。你總不能說因為提拔了你趙通達堅決反對的人做了招標辦主任,你就說人家不尊重你趙通達的領導權威吧?至於評標方案,本來就有兩種,定哪種都說得過去,憑什麼就得定你趙通達提出來的呢?可是,這些話都放不到檯面上,而且趙通達也知道,如果這樣的事情再發生幾次,趙通達在交通廳的領導權威不要說低於魏海烽,很有可能最後混得連洪長革都不如。

  廳長周山川最近為自己的事忙得焦頭爛額。對於周山川來說,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明年到點退休還是百尺竿頭再進一步?他也在積極找關係,找領導。所以,他根本沒心思聽趙通達說話,他只是巴望著趙通達趕緊說完趕緊走。

  趙通達當然懂得在領導面前說話要言簡意賅直奔主題,所以他一坐下就說:「廳長,我耽誤您幾分鐘時間。我和魏海烽是同學,前後腳進的交通廳,他前我後;前後腳提的正處,我前他後;前後腳提的副廳,他前我後。這樣的一種經歷和關係,在大家眼裡,很容易被看成是競爭對手,事實上不是這樣,事實是我們私交一直很好——」

  「通達,你是什麼人大家都瞭解。你做事的出發點首先是從工作考慮,包括你提出合理低價法,包括你反對洪長革做這個招標辦主任。」廳長敷衍著。

  趙通達一本正經地點頭:「我提出合理低價法是從工作出發,也是出於對魏海烽同志的關心愛護。洪長革同志,我就不多說了,我認為他過於油滑,這樣的人很難勝任招標辦主任的工作。」

  「通達,你是不是發現海烽有什麼問題了?」廳長決定長話短說。他的五十九歲已經過了一半了,還有小半年就該六十了,確切地說,還有四個月零七天的時間。

  趙通達顯然沒有體會到廳長的用心,他被廳長這麼一問,反而以為廳長要深入細緻地瞭解情況,立刻如大河上下,頓失滔滔:「眾所周知,丁志學一直在盯著平興高速,而魏海烽的弟弟魏海洋和丁志學的關係異常密切。據我瞭解,這種密切恰是從魏海烽提副廳主抓平興高速之後開始的,由此可見丁志學的目標和動機。……當然我不是說魏海烽現在有什麼問題了,但是廳長,我們得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啊!上面為防止領導幹部犯罪下發了關於子女配偶從業的種種規定,堵死了有人想借子女配偶之名發財之路,於是現在又有人鑽起了兄弟姐妹親戚朋友的空子。廳長,這樣的案例已經不少了,這樣的教訓應該引起足夠的警惕了!」

  「通達同志,你的心情和出發點都是好的,但我們也不能因此就不幹工作了吧?我想丁志學的心情我理解,他是有實力參與平興高速的競爭的,他這樣做無非是想增加一點保險係數。」

  「他靠什麼增加保險?說來說去無非一個字:錢。……廳長,知道嗎?有一陣,魏海烽的兒子都打算出國念書了!出國念書一年幾十萬,錢從哪來?他肯定會說是他弟弟的錢。但是,他弟弟的錢又是從哪裡來?」

  「通達,你的提醒很重要。但是,合理低價不適合平興高速,魏海烽同志的這個意見是對的。不過,你的意見也應該引起足夠重視。……這樣吧,你去找他談談,有意見不怕,有矛盾不怕,同志之間,要敢於展開面對面的針鋒相對的鬥爭。」

  趙通達走了,廳長想了想,把魏海烽叫到了辦公室。

  周山川跟魏海烽壓根沒提趙通達一個字,至於魏海烽的兒子是不是要出國留學,以及出國留學的錢哪來的,他連問都沒問。五十而知天命,廳長周山川都五十九了,能不懂什麼事兒該睜一眼什麼事兒該閉一眼嗎?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在周山川那裡有自己的理解——作為一個上級官員,對自己的下級,心裡當然要有一本賬。只不過,你在用他的時候,不跟他算細帳就是了,這叫「用人不疑」。因為你如果一邊用他一邊跟他掰扯,那他一定跟你陽奉陰違兩面三刀,而且只要逮著機會,一定咬你一口。你不如一邊用著一邊觀察一邊琢磨更合適的人,然後待時機成熟,給他來一個「疑人不用」,直接換掉或者雪藏。他就是想跟你撂挑子,他都沒挑子可撂。

  對於提拔魏海烽,周山川在心裡已經隱隱生出些後悔,他甚至有點體會到當年許明亮為什麼死看不上魏海烽的心思了。最近魏海烽確實有幾件事做得讓周山川不舒服,比如,關於鄭彬的青田建設。鄭彬親自找了周山川,話說得很委婉,但意思表達得很清楚,就是讓周山川在招投標的時候給點適當的照顧。鄭彬的父親鄭長舟也打過一個電話,親切熱情,平易近人,說想抽時間回來看看大家,還請周山川替他帶個「好」給林省長。周山川心說,這個「好」用得著我帶嗎?現代通訊這麼發達!結果,沒過幾天,林省長電話直接追到周山川手機上,一上來就是:「周廳長,老省長給我帶的那個『好』呢?」

  這些事兒,點到即止,周山川也想用同樣的辦法點化魏海烽,但不知道為什麼,提了幾次,魏海烽就是不接招。實際上,周山川是多心了,魏海烽不是不接招,是他那腦子壓根都在平興高速上,根本沒騰出地兒來琢磨別的事。雖然魏海烽也覺得奇怪,天天開會,天天平興高速,怎麼完了還要叫他單獨來彙報,他都不知道到底還有什麼可彙報的。他那時根本沒想到,這正是周山川的工作方式。周山川如果不停地讓你彙報同一件事情,其實就是要你自己去琢磨這個「為什麼」——是你彙報得不夠細還是他得了老年癡呆你說完他就忘?魏海烽是在很長時間以後,終於領悟到領導的苦心,領導是想讓你通過不斷的彙報,體會到領導的意圖,然後自覺地在下次開會的時候,把領導的意圖用你的嘴說出來。

  魏海烽所彙報的,基本都是廳長已經知道的事情,比如招標預審公告準備下周發出;比如招標辦的意思是,順陽至青田這段路填方量大,不涉及拆遷,地質情況明朗,好幹。所以他們的意見是先幹好幹的,幹漂亮了,爾後,才好跟各方伸手要錢。

  廳長邊聽邊點頭,臉上表情似聽非聽。如果不是平興高速招標在即,他一定要耐下心來跟魏海烽好好磨合磨合。魏海烽該彙報的都彙報完了,實在沒什麼可說的,見廳長還是似聽非聽的表情,心裡不覺有點發毛。廳長周山川是故意讓氣氛冷卻下來,這樣可以幫助魏海烽更好地領會他的精神。周山川覺得以前他對魏海烽是太給好臉了,太護著他了。有一種下屬就是吃硬不吃軟,周山川決定稍微硬一點。

  「林省長很關心我們平興高速啊,多次跟我提到青田建設,說咱們省的路,還是要多扶持省內企業,尤其是新興企業。海烽,林省長的這個意思你跟洪長革也說一下,讓他做到心中有數,有的放矢。」

  魏海烽陡然間醒悟過來,一口氣刹時堵在心口,臉色就凝重了。周山川見魏海烽這樣,心裡略微有點不高興,表情卻依舊保持著「嚴肅緊張」,只是加重了語氣:「林省長的意見,還是要重視的。」廳長周山川連一絲笑容都沒有露,口氣也冰冰涼完全沒有任何傾向。他不打算給魏海烽任何「念秧兒」的機會。免得跟上次似的,他這邊剛提到鄭彬,那邊魏海烽就接過去說:「他那個青田建設連資質都不全,還天天往標辦跑,把洪長革煩的呀,一點招兒沒有。他不就仗著他那個老爸嗎?」當下,把周山川後面的話全堵了回去。

  魏海烽從廳長辦公室出來,臉色晦暗。剛巧魏海洋來了個電話,聽出魏海烽不太高興,就約海烽晚上吃飯。魏海烽本來不想跟海洋提鄭彬的事兒,但喝了點酒,終是忍不住,不想說不想說還是說了。

  魏海洋倒是冷靜,問:「你們廳長怎麼說?」

  「秉公,讓我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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