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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九


  唐棣笑吟吟地邁過門檻,走進殿中,卻一腳踩到滾落地上的玉帶。她俯身拾起冕服,遞給後面的侍女,道:「豎漆,你真不會辦事,這套冠服大王不喜歡,還不快快換套新的來?」

  見唐棣使個眼色,眾人忙退了出去。嬴稷沒好氣地坐下道:「你也想來勸寡人忍耐忍耐再忍耐嗎?」

  唐棣走上前,跪坐在嬴稷身邊,笑著勸道:「大王,太后常言,鯤鵬想要高飛於九天、遨遊于四海,就要讓自己的雙翼有足夠的力量。太后對義渠君格外看重,為的也是義渠君擁有一支無敵的騎兵。太后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王的江山。太后心裡最看重的人,難道不是大王嗎?大王如此猜忌,豈不會讓太后傷心?」

  嬴稷神情漸漸緩和:「你的意思是,太后看重義渠君,只不過是義渠君有可用之處?」

  唐棣道:「大王英明。凡事不如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太后待義渠君,到底是真是假?」

  嬴稷看著唐棣的神情,陰晴不定,半晌,終於站起來道:「好,寡人去。」

  此時章台宮裡,歌舞酒宴,說不盡的華麗。

  廊下樂工奏樂,殿中歌姬獻舞。羋月坐在上首,她的左邊空著一個幾案,右邊下方擺著三個幾案。

  嬴稷邁步向前,走到羋月身邊的幾案,習慣性地正待坐下,不想還沒落座,便叫人托住,道:「小子,你坐下面。」

  嬴稷怔住了,他抬起頭來,見不讓他坐下的人,正是義渠王。

  他臉色漲得通紅,不能置信地看著義渠王,這個野人好生大膽,他以為自己是誰,竟然在他面前如此無禮!

  義渠王卻沒有他想的那麼複雜,只不在意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母親身邊,自然是我的位子,你和你兄弟們坐那邊吧!」說著,一指羋月右邊的那三個幾案。

  嬴稷又驚又怒,看向羋月,叫道:「母后!」

  羋月看了一眼,義渠王滿不在乎的表情下,盡是強勢的佔有欲,而嬴稷的表情更是驚怒交加中帶著一點求助。可是此時此刻,她當真不能讓這渾人鬧騰起來,只能讓子稷稍作退讓吧。他是國君,這點情感的控制是基本功夫,須比這渾人知道進退。

  羋月只得輕描淡寫地對嬴稷笑道:「這是家宴,不必拘禮。我與義渠王好久不見了,有些話要同他說。子稷你就跟子芾、子悝一起,敘敘兄弟之情也好。今日大家可放縱些,多喝些酒。」

  嬴稷想要說些什麼,羋月卻已經逃避似的轉頭,令道:「奏樂,獻舞!」

  頓時樂聲大作,歌姬放歌舞袖,場上的熱鬧掩蓋了上首的暗爭。

  義渠王直接坐進位子,舉杯向羋月笑道:「太后,我們共飲此杯。」

  嬴稷臉色極壞,卻克制住了憤怒,沒有發作,他冷著臉走到下首的位子坐下。

  嬴芾見狀,忙乖巧地上前向他敬酒:「王兄,臣弟敬您一杯。」此時嬴芾已經九歲,嬴悝八歲,多少有些懂事了,這些年來也出落得乖巧可愛。嬴稷雖然極為排斥義渠王,但因為經常去羋月宮中,也算得親眼看著這兩個孩子長大,對這兩人還是有一些微妙的情感。雖然背地裡惱怒痛駡義渠王的時候,也會對這兩人口不擇言,但於內心,多少還是把這兩個年紀接近于他兒子的弟弟半視為弟,半視為子的。

  嬴稷握緊拳頭,又鬆開,緩緩地接過酒來,勉強道:「芾弟,你還小,少喝些酒。」

  羋月一直暗中觀察著嬴稷,見到嬴芾出來打圓場,嬴稷終於平靜下來,暗喜次子懂事可人,長子也歷練成熟,便悄悄地松了一口氣,露出微笑。

  義渠王見羋月一直看著嬴稷,心中微有些彆扭,忙用銀刀割下一塊肉,遞到羋月面前道:「皎皎,你嘗嘗這塊炙鹿肉。」

  羋月橫了他一眼,這人某次聽到黃歇喚她「皎皎」,便厚起臉皮,也要如此稱呼於她。素日私底下他若如此,她總是不理會。如今在大庭廣眾之下,心中雖暗惱他順杆爬的臉皮越來越厚,可當著三個孩子的面不好發作,只得含笑用象牙筷子接過銀刀上的肉:「好,我嘗嘗。」

  嬴稷沉著臉,看兩人眉來眼去的,忽然站了起來,舉杯叫道:「義渠君,寡人敬你一杯。」

  義渠王哈哈一笑,也站起來道:「好。」一飲而盡,轉眼又倒了一杯,叫道:「大王,我也敬你一杯。」

  兩人舉杯飲酒。

  嬴稷舉袖掩盞的同時,也遮住了眼中的殺機。

  兩人居然就此你來我往,灌起酒了。

  羋月這下可當真惱了,知道嬴稷是又犯了倔強,要與義渠王鬥酒。可義渠王的酒量,又怎是嬴稷能比的?這麼大的人了,沒個正經,居然也與孩子鬥氣。見嬴稷已經喝得滿臉通紅,義渠王仍然神思清明的樣子,一把按下了他的酒盞,惱道:「你帶兩個孩子先進去,一股子酒氣,待會兒當心他們不與你一起玩耍。」

  義渠王哈哈一笑,一手一個,揪著嬴芾、嬴悝甩上肩頭,大叫一聲:「跑啊!」

  羋月嚇了一跳,剛想罵他沒輕沒重,那兩個孩子被他揪到肩頭,卻不但不怕,反而興奮地咯咯大笑,又揪住他的腦袋亂叫:「跑啊,騎大馬啊!」

  一串銀鈴般的孩子笑聲隨著義渠王的腳步遠去了。羋月看著這父子三人,無奈地歎了口氣,親自接了侍女遞上來的熱巾帕,遞與嬴稷。

  嬴稷其實一喝起來,便知不對了,自己喝得越來越暈,這義渠王喝起酒來,卻如飲水一般,再喝下去,自己必然吃虧。然而見羋月出面阻止此事,他心中又有著說不出的彆扭。當下接過巾帕,匆匆擦了一下,就藉口要到花園中走走,散散酒氣,便逃也似的離開了。

  羋月見他走出去,思忖片刻,也跟了出去。

  到了花園中,便見嬴稷在花徑中慢慢踱步。園中原是養了錦雞孔雀,並不避人,只是此時不知是他身上酒氣重還是殺氣重,連這些鳥雀都遠遠避開了。

  羋月走到他的身後,叫了一聲:「子稷。」

  嬴稷似怔了一怔,回頭勉強一笑:「母后——」

  羋月笑道:「你剛才做得很好,我很欣慰。」

  嬴稷陰沉著臉:「兒臣不明白母后的意思。」

  羋月輕歎一聲,走上前拍拍嬴稷的手,勸道:「義渠君不太講究禮數,你不必放在心上。」

  嬴稷冷笑一聲:「他不識禮數?當年他也曾入過咸陽,難道在先王時,他也敢這樣對待秦王?」

  羋月嗔怪道:「子稷——」

  嬴稷反問:「我大秦今日,還有什麼原因要一個秦王看戎狄之人的臉色?是虧欠了恩義,還是遜色了武力?」

  羋月沒有說話。

  嬴稷卻上前一步,咄咄逼人:「若是虧欠了恩義,這些年給義渠人的優容,甚至是大量的軍械、財物、糧食已經足以補償。若是不夠,寡人還能夠再給他們幾個城池。若是遜色了武力,那我們也不必再去伐楚、征東,先把這臥榻之邊的猛虎給解決了才是。」

  羋月聽他言來殺氣騰騰,不由得震驚:「子稷,義渠君雖然禮儀有失,但對我大秦不但在過去、現在、甚至在將來,都有極大的幫助,你怎麼可以為了一時之氣,有這種自毀長城的想法?」

  嬴稷卻道:「如果長城礙著我們的腳了,那就是築錯了地方,讓我們畫地自囚了。」

  羋月已經不想聽下去了,她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子稷,你今天太不鎮定了,君王需要的是制怒,是慎獨。等你冷靜了,以一個君王的思維想清楚了一切,再來同我說話。不要像個毛頭小子一樣,顧前不顧後。」說完,便拂袖而去。

  嬴稷恨恨地一跺腳,也轉身離去,可內心的殺機,卻是怎麼也無法按下去了。

  羋月離了嬴稷,走進章台宮後殿內,看到屏風後的身影和傳來的水聲,想是義渠王正在沐浴。他剛才喝多了酒,渾身酒氣,知道羋月必是不喜,故而與孩子們玩耍一陣之後,便去洗漱了。

  羋月看看站在屏風前的侍女,侍女明白其意,連忙屈了下膝解釋:「是義渠君不要奴婢侍奉——」

  羋月揮手令侍女們退下,自己走進屏風後,見義渠王正坐在浴桶中,神情十分愜意放鬆。

  羋月走到他身後,拉好系帶挽起袖子,拿起浴巾為他擦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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