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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四


  夜深了,黃歇推窗,看著窗前種的梅樹,如今梅子已經落盡,只餘空枝,追思無限。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他心上的姑娘,曾經在梅子初青的時候,叫他抓緊機會,不要誤了梅子成熟的季節。可歎他一誤再誤,到如今梅熟子落,一切都來不及了……

  月光下,玉簫響起,曲聲中有無限纏綿、無限悔恨。

  宣室殿內,羋月埋頭在竹簡堆中批閱,繆辛急入,回稟道:「太后,楚國派來使臣黃歇,談和議之事。」

  羋月抬頭,有片刻失神。

  雜亂喧鬧的宣室殿,忽然靜止停頓下來。

  羋月站起來,一個踉蹌。繆辛連忙扶住,羋月推開他,向外走去。她腳步飄然地慢慢走到臺階前,但見黃歇手捧竹簡,站在臺階下,抬頭看著巍峨的秦宮。

  羋月一步步走下臺階。

  黃歇一步步走上臺階。

  兩人終於在臺階中央相遇。

  羋月凝視黃歇,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得一句:「子歇,你來了。」

  黃歇點頭道:「是,我來了。」

  羋月看著他手中的竹簡:「你捧的是什麼?」

  黃歇將手中的竹簡遞給羋月:「這是夫子給你的信。」

  羋月詫異:「夫子的信?」

  黃歇沒有說話。

  羋月拿著竹簡,回到殿中,拆開竹簡上的編繩,展開竹簡看著,那熟悉的字,似要躍然而出:「我荊楚八百年山河壯麗,豈不惜哉。念歷代先王之威名赫赫,子孫血胤當共維之……」

  她怔怔地拿著,沒有繼續翻閱下去,只停在了那兒,一動不動。

  良久,羋月慢慢放下竹簡。

  黃歇心一沉:「你沒有看完。」

  羋月搖頭:「不必看了,我能夠明白屈子要說什麼。」

  黃歇袖中拳頭握緊,問她:「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屈子帶我們去放鷹台看前朝遺址嗎?」

  羋月點頭:「記得。」

  黃歇猶豫片刻,終於還是問道:「那時候,我們曾經談論起伍子胥和申包胥的故事。你……真的要做伍子胥嗎?」

  羋月看向他:「那麼你會做申包胥嗎?」

  黃歇回避了羋月的眼光:「我、我不知道。」

  羋月道:「子歇,你來是為了什麼?」

  黃歇將手中另一個竹簡交給羋月,肅然拱手:「為了遞交國書。」

  羋月沒有看,放到一邊。

  黃歇道:「你為什麼不看?」

  羋月道:「我知道這裡面寫的是什麼。」

  黃歇道:「可你不看看,楚國願意付出什麼嗎?」

  羋月微微一笑:「這裡面能給我的,不及我從戰場上得到的多。」

  黃歇心頭絞痛,他知道羋月的心情,可他又不能不做最後的努力:「皎皎,你也是楚國人,難道心裡真的沒有故國嗎?」

  羋月呵呵一笑:「就像屈子的信裡說的那樣,我身為楚女,若用秦軍鐵蹄踏碎楚國,如何對得起我的血統和歷代先王?呵呵,對不起歷代先王的,是楚王槐母子,不是我。若父王于地下有靈,他會懲罰誰?天地若有靈,為惡當受報應。若天地不報,那就讓我代天地行報應。」

  黃歇急道:「可受苦的是楚國百姓,破碎的是八百年楚國五千里山河。」

  羋月冷笑:「那八百年前的楚國,又在何方?周天子佔有天下,分封楚立國於丹陽,乃是子爵之位,地不過五十裡。而今,楚國開疆五千里,而周天子之地,卻連五十裡都不到了!子歇,從前你是黃國人,我母親是向國人,最後都變成楚人。韓、趙、魏三國,當初都是晉人。可是如今晉國安在?魯國安在?今天你是楚人,我是秦人,但最終,天下歸一,再也沒有秦國,也沒有楚國——」

  黃歇不能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話:「天下歸一?皎皎,你以為你是周天子嗎?」

  羋月自負道:「我不是周天子,但我或者我的兒孫,必將取代周天子,成為天下主!」

  黃歇震驚地看著羋月,那一刻他被震懾住了,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讓他久久不能說話。

  忽然間黃歇笑了起來,他試圖用狂笑衝破那種恐懼:「哈,哈,哈哈,皎皎,你在開玩笑?天下歸一?幾百年來,多少英雄豪傑、明君聖主,終其一生的追求,也不過是稱霸而已。天下歸一,取代周室?最瘋狂的人,都不敢有這樣的妄想。」

  羋月靜靜地看著黃歇,等到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終至平息,才慢慢地說:「他們不敢想,所以天下幾百年未曾歸一。我會先征服疆域最廣大的楚國,然後打敗武力最強盛的趙國,再併吞勢力最弱的韓國,然後是魏,再是齊國,最後是燕國。只要有這樣的目標,朝這個目標前行,終我一世不能,我的兒子能,我的孫子能……我現在,就在走第一步。」

  黃歇搖頭:「我不信。」

  羋月走到幾案前,打開一個精美的匣子,裡面是一個絹包,她把絹包打開,裡面是一抷黃土。

  黃歇看著這抷黃土,問道:「這是……」

  羋月道:「這是我當年離開楚國的時候,取的一抷楚國之土。女葵跟我說,若離了故土,去了異鄉,水土不服,就取一抷故鄉之土,每日取少許混在水裡飲下,就能夠解思鄉之疾。我取了一大包,用了少許,度過了剛開始最難熬的一段時光,這些土就留了下來,一直放在這裡。這次我回到宮中,發現它們居然還在。你說,是不是很神奇?」

  黃歇不由道:「我也是。當日初次離開楚國四處遊歷,也是帶著這樣一包故土,可是後來……卻不知道遺失到何處了。」

  羋月語聲緩慢,似在述說著很久遠的事情:「父王在位的時候,楚國威揚天下,國人精神振奮。可我離楚的時候,看到襄城滿目瘡痍,百姓苦於戰爭,田園荒蕪。後來我到了秦國,秦國在先王治下,國勢日盛。但我從燕國初回函谷關,看到的卻是內亂頻生,長街橫屍……」她在房間中緩步走動著:「子歇,你記得貞嫂嗎?」

  黃歇點頭:「記得。」

  羋月道:「她是燕國人,她家原是一個大院子,每個房間裡都住著人,可到頭來,那個大院子裡只剩下她一個人,如同行屍走肉,等死而已……」

  黃歇知道她說的是何意,忍不住道:「可你又要掀起戰亂……」

  羋月驟然回頭,看著黃歇,一字字道:「戰亂不是我掀起的,列國的戰亂,已經持續了幾百年。今日你強勢了,就去攻打別人,他日別人強勢了,就來攻打你……原來在長江以南,楚國舊地,有數百個國家和部族,一直在打仗,後來漸漸都被我們楚國併吞了,合一了,於是戰爭就不再發生了。若是秦楚合併,那麼秦楚之間,只要打上一仗,就可以有幾百年的安定了。」

  黃歇道:「這是你的狂想,而最終,付出的代價將是秦楚之間永無休止的戰爭,這些你想過嗎?」

  羋月搖頭歎息:「子歇,上古的賢君明主,誰能高過黃帝?可是黃帝為什麼要與炎帝交戰,為什麼要打蚩尤?在黃帝之前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各部族就是這樣混戰,而黃帝之後,戰爭停息了。」

  黃歇想笑,聲音卻忽然變得嘶啞,他退後一步,只覺得莫名的恐懼:「你以為你是黃帝?」

  羋月看著黃歇,忽然笑了:「子歇,你的才能在我之上,只可惜,從小到大,你太懂事,太忍讓。你不應該讓『不可能』三個字橫在你的面前,遮住你的眼睛。你不知道,任何事皆出於人為,任何事皆可以去設想。」

  黃歇道:「天地間有大道,行之有道,綱常不亂。若是人人都肆無忌憚,那天下就會大亂。」

  羋月搖頭歎息:「不不不,天下早就亂了。子歇,我曾經去過招賢館,聽諸子百家論盡天下,儒家說克己復禮,道家說小國寡民,法家說嚴刑峻法,墨家說兼愛非攻……對亂世人人都有想法,卻人人都沒辦法。子歇,我曾經疑慮過,我們的路應該怎麼走?可是忽然有一天,我想通了,不必想怎麼走,只想著一步步往前走就行。周王姬發伐商紂,天下歸心,止戈為武,他的征伐結束了戰爭,被諡為武王。然後才有周禮,行之天下。我想周武王之前,也必是有各家學說爭獻于諸侯之門,而周天子之後,就只有周禮才是正道。」

  黃歇額頭的汗珠隱現:「看來我無法說服你了。」

  羋月看著黃歇微笑:「看來我也無法說服你了。」

  黃歇深深地看了羋月一眼:「皎皎,你不像過去的你了。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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