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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五


  羋月截口道:「甚至不像一個女人了,是嗎?子歇,人首先要為一個人,然後才能夠為一個男人或者女人。而我首先要為一個獨立的我,然後,才是你的皎皎,子稷的母親,秦國的太后……」

  黃歇失魂落魄地走在宮巷,落日餘暉將他的身影拖得很長。

  他越走越快,走到後來甚至是近乎在跑,當他跑進驛館院子,整個人已經大汗淋漓。

  宋玉迎上來,扶住黃歇,驚詫道:「子歇,你怎麼了?」

  黃歇扶住宋玉,眼睛失神地看著前方:「宋玉,我想,我已經失去了她。永遠地失去她了。」

  秦人已經磨刀霍霍,而此刻楚人猶在爭權奪利,醉生夢死。

  章華臺上,靳尚等人圍著楚王橫一齊勸道:「大王,秦國有意和談,這是難得的機會,不可不答應。」

  黃歇不在,屈原只能獨戰群小,怒喝道:「大王不可中計,秦國素無信義,如今和談,須防有詐。」

  靳尚奸笑一聲:「屈大夫,你有意製造秦楚兩國的敵意,挾敵恐嚇大王,難道不是為了想當令尹,以擁威權嗎?」

  屈原怒斥道:「靳尚,你這奸賊!當初害了主父的人就是你,今日還敢再立於朝堂,為秦國當說客,當內奸不成?」

  公子蘭卻冷笑:「屈大夫,我能明白你的忠心,可是你的固執己見,如今卻是對楚國最大的妨礙。王兄,秦國勢大,若是我們再堅持下去,惹怒秦國,局勢將不可收拾啊,難道就不怕秦國先拿父王洩憤嗎?」

  楚王橫不禁猶豫:「這……」

  忽然聽得一個蒼老而專橫的聲音怒斥:「誰敢阻攔我兒回來……」

  眾人怔住了。

  楚王橫轉過頭去,但見已經老邁不堪的楚威後在鄭袖和女嵐的攙扶下,拄著鳩杖從後殿走出來。

  楚王橫連忙站起來相迎:「威後您如何來了,有何事叫孫兒過去說話便是。」

  楚威後冷笑一聲,道:「誰教我養不得好兒子,教我這把年紀,還要為了他而擔驚受怕,看人臉色。」

  楚王橫不敢言聲,欲去扶楚威後,鄭袖卻趾高氣揚地擋在他面前,殷勤地扶著楚威後在上首坐下。

  楚威後坐定,劈頭就問楚王橫:「子橫,你如今是大王了,是不是就不要你父王了,巴不得他死在秦國?」

  楚王橫又急又惶恐,含淚伏地道:「孫兒不敢。祖母,孫兒比誰都盼著父王回來。」

  楚威後一頓鳩杖,喝道:「那好,你立刻下旨,與秦國議和,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要先接回你父王。」

  楚王橫只得磕頭道:「是,孫兒遵祖母旨意。」

  楚威後又問道:「如今令尹空缺,你意欲讓何人為令尹?」

  太子橫不由得看了屈原一眼,猶豫道:「這……」

  楚威後陰森森地說:「我知道你們都不是好東西,我看這楚國上下,也只有我這個孤老婆子,是真正盼著你父王回來的人。」

  公子蘭上前兩步跪倒,討好賣乖地哽咽道:「祖母,孫兒願意為了接回父王,親去秦國,哪怕那兒是虎穴龍潭,也在所不辭。」

  鄭袖不防兒子竟如此說話,不由得失聲道:「子蘭——」話到嘴邊,卻看到靳尚丟來的眼色,頓時把後半截咽下去了。

  楚威後雖然老眼昏花,已經看不到這些人的神色,但她終究是人老成精,況且她不在乎也懶得理會這些人的各懷心思,對她來說,最重要的,自然莫過於她恃以橫行半生的兒子能安全回來,至於其他的事,她根本不在意。

  威後當下也不理會鄭袖失聲尖叫,只冷笑一聲,伸出手指指公子蘭,又指指楚王橫道:「你們心裡有什麼樣的算計,我這雙老眼,看得清清楚楚。不必給我討好賣乖,你們兩個用行動給我看,到底誰是真心,誰是假意。子橫,你還是大王,子蘭,你做令尹,你們兄弟同心,把你們父王給接回來!」

  太子橫與公子蘭對視一眼,彼此都心不甘情不願地應了聲:「是。」

  楚威後看向屈原,老眼中透著深深的憎恨,若不是這個人庇護羋月教導羋月,她早就將羋月殺死了,何至於有今日之禍。她越想越恨,揚起鳩杖指著屈原怒駡道:「屈子,是你護出了一頭豺狼,害了我的王兒。你給我滾,老婦永遠都不想看到你!」

  屈原身邊所有的人頓時都閃開了,只留下他一個在大殿正中,孤寂而悲憤地獨立。

  屈原強忍屈辱,上前跪地求道:「威後,國難之際,您切不可意氣用事,害了楚國,害了大王!」

  楚威後卻不理他,轉向楚王橫厲聲呵斥道:「子橫——」

  太子橫左右為難,然而,從小到大懾于楚威後之威,迫于鄭袖的壓力,讓他此刻根本不敢站出來支持屈原。他雖然明面上已經是大王了,可是這下面的文武大臣,如狼似虎,這上面兩層的長輩悍婦,拿禮法都能壓死他。

  他終究不能自己做主啊!

  楚王槐被扣秦國,並無傳位詔書,是昭陽一力扶他上位。然而如今昭陽已死,他在朝中失去了最大的支持,楚威後雖然年邁老朽,蠻不講理,但以祖母之尊,積威多年。如果他敢違她之意,他相信她會毫不猶豫地把他拉下王位,讓子蘭成為新王。

  他沒有同他們對抗的實力。

  猶豫再三,楚王橫只得艱難下令:「將屈原逐出朝堂,終寡人之世,不得回朝!」

  屈原悲憤地向天而號:「威王啊,您在天之靈,睜開眼睛看看啊,這楚國,要亡在他們手中了!」

  鄭袖尖厲的聲音在殿中迴響:「將屈原逐出去——」

  汨羅江邊,屈原一身淩亂,孤獨而愴然地走著,口中低聲念著《涉江》詩篇:「餘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

  一騎飛馳而至,向壽跳下馬來,走到屈原身邊。

  向壽道:「屈子——」

  屈原卻視若不見,茫然向前走著:「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以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

  向壽道:「屈子,您為楚國立下如此大功,卻遭楚王這般對待,實是叫天下人為之悲憤灑淚。」

  屈原沒有理他,蹣跚前行:「接輿髡首兮,桑扈臝行。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向壽上前兩步,擋在屈原面前:「屈子不認得我了嗎?我是向夫人的弟弟,我奉秦國太后之命而來,請屈子前往咸陽,秦國相位虛席以待屈子。」

  屈原似乎感覺被擋住了路,不耐煩地抬手揮開向壽,繼續向前:「亂曰:鸞鳥鳳皇,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並禦,芳不得薄兮。陰陽易位,時不當兮。懷信侘傺,忽乎吾將行兮!」

  向壽看著屈原越行越遠,站在當地,沮喪失落。

  §第一二二章 邊城險

  楚國所發生的一切,黃歇並不知情。

  他在咸陽仍然積極行動,一方面遊說秦國的臣子們,一方面積極打探楚王槐的下落,終於打聽到他被囚在太后新修的宮殿章台宮之中。

  他遠遠地站在離章台宮不遠的一個小土丘上,看著章台宮,想著如何能夠混進去,救回楚王槐。只有救回楚王槐,才能夠解決太子橫的危機,才能夠破解楚威後、鄭袖的威壓,才能夠阻止子蘭、靳尚的賣國行為。在知道了所有的往事之後,他比任何人都痛恨楚王槐,然而,他卻不得不想辦法救他。如若任由情勢發展下去,秦楚兩國將會演變成更激烈的戰爭,他不能坐視它發生。

  他已經站在這裡,觀察了好幾天。

  忽然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轉頭看去,見羋月沿著小土坡走上來。

  羋月微笑:「子歇,你在看什麼?」

  黃歇退後一步,看著羋月表情複雜:「皎……太后怎麼會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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