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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五


  他又絮絮道:「寡人不願意去相信,可一樁樁證據擺在眼前,卻由不得寡人不信。滿宮只剩下你一個乾淨又聰明的人了,如果你也不醒,寡人還能夠跟誰說話呢!季羋,你快些醒來,好不好,好不好!」

  正在這時,秦王駟忽然覺得身上的人一動。他一怔,連忙低頭,卻見懷中的人緊緊皺著眉頭,似在掙扎。

  秦王駟又驚又喜,忙叫人道:「快來人,季羋好像醒了!」

  侍女們忙一擁而入。這幾日女醫摯白天守著,晚上亦在旁邊耳房隨時候命,這時候也聞訊匆忙趕來診脈。診完,她面露喜色對秦王駟道:「恭喜大王,羋八子已經醒了。」

  當下由侍女們扶起羋月,用熱巾子為她淨面之後,但見羋月的眼皮眨了兩下,又眨了幾下,便緩緩睜開眼睛。

  秦王駟又驚又喜道:「季羋,你醒了?」羋月迷茫地看著秦王駟,似乎還有些呆滯。秦王駟有些著急,放緩了聲音又道:「你還認不認得寡人?」

  羋月盯了他半天,眼神才漸漸聚焦:「大王!」

  秦王駟大喜:「你醒了,當真太好了!」

  只是羋月畢竟剛剛醒來,只清醒得片刻,又有些支撐不住,沉沉睡去。次日李醯亦來請脈,開了調理之方,如此數日,這才漸復舊觀。

  羋月恢復了精神,便叫繆辛去打聽宮中之事。

  此時前廷後宮,乃是一片混亂。五國圍困函谷關不去,打了一仗又一仗,雙方俱有傷損。五國勢大,但秦人卻仗著地勢之險,雙方僵持不下。此時,公孫衍卻聯合了已在數年前向秦稱臣的義渠,在秦人背後發起攻擊,佔據了西部不少城池,使得秦國東西不能相顧。

  朝中,張儀身涉嫌疑,案子一直懸而未決,再加上樗裡疾要面對函谷關之戰,秦王駟頓時覺得政務乏人相助,便下詔令原來四方館的幾名遊士入朝輔助,如管淺、馮章、寒泉子等俱為大夫。

  張儀因「閉門思過」,便上了辭呈,將國相的印璽也一併送回。秦王駟欲送回相印,但樗裡疾卻認為,此時張儀嫌疑未脫,若如此遷就,反而令眾人不服。於是建議乾脆收了張儀的相印。

  樂池原在中山國為相,此時亦來到秦國。樗裡疾向秦王駟建議,可倚重他在列國中的遊說之能,任他為相。秦王駟同意了,但為了緩和與張儀的關係,又將張儀推薦的大夫魏章升為左庶長,令他去函谷關鎮守,減輕樗裡疾的壓力。

  而後宮之中,因王后與魏夫人俱涉和氏璧一案,所以都被軟禁起來,宮中事務交給唐夫人和衛良人、孟昭氏三人管理。

  羋月一邊養著身體,一邊聽著前廷後宮的變化。過了幾日,病勢稍好,她便記掛著和氏璧之事,向秦王駟要求看和氏璧。

  秦王駟見羋月苦求,猶豫了一會兒,便讓繆監去拿。過了片刻,便見繆監托了個匣子進來。這個匣子自然不是當日的錦盒。那日案發後,秦王駟便讓繆監將那裝和氏璧的盒子拆了個徹底,方查出原因來。此時這和氏璧已經徹底清洗檢查過數回,方被端了進來。

  羋月激動之下,差點就要站起來親自去接,但最終還是忍了下來,轉而看著秦王駟,眼神殷切:「大王——」

  秦王駟連忙按住她道:「休要著急,等繆監送過來。」

  繆監將匣子呈放到幾案上,打開匣子。匣內玉璧瑩然,果然是天下難得的美玉。

  秦王駟也不禁讚歎了一聲:「荊山之玉,果然名不虛傳。」回頭見到羋月急切而渴望的眼神,笑道:「不急,不急,這和氏璧已經是你的了,不必著急。」

  羋月嗔道:「妾身為它差點送了命,自然急著想看看它是否完好,才能安心。」

  秦王駟也笑了,當下便將那匣子推到羋月面前。羋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來,卻欲拿而不敢拿,惴惴不安地轉頭看向秦王駟:「大王,臣妾,可以拿起它嗎?」

  秦王駟點頭:「寡人已經讓太醫檢查過了。原來那個匣子裡有個機關藏著毒針,但和氏璧上並沒有毒,如今都已經清理了。」

  羋月聽了這話,終於還是克制了心理上的不安,拿起了那和氏璧,熱淚盈眶地將它捧在心口,愛憐地撫摸著。秦王駟看她如此,心中也略覺安慰。不想羋月摩挲半日,手忽然停住,不敢置信地睜大眼,拿起枕邊的絹帕用力擦了擦眼睛,再仔細看著手中的玉璧,表情變得憤怒和不知所措。

  秦王駟見狀,問:「怎麼了?」

  羋月的手都顫抖了,拿著那玉璧憤恨道:「假的,假的,它是假的!」

  她已經氣得發抖,憤憤地將玉璧往地上一摔,那玉璧摔在地上,飛了出去,撞在銅鼎上,摔碎了一個角。但見玉片飛濺,饒是繆監身手極快,也是不及救下,只連忙將破損的玉璧拾起。

  秦王駟臉一沉,道:「假的?」他伸出手來,繆監連忙奉上玉璧。秦王駟接過玉璧,仔仔細細看了看,才歎道:「這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美玉,雕工也十分精巧,在我秦國也難找出同樣的玉質來。」想著倒有些猶豫,問羋月:「你……你真能確定是假的?」

  羋月卻不再看那玉璧,憤憤道:「妾身自能確定。那和氏璧自我出生時就戴在身上,整整戴了六年,我咬過啃過,還抱著它一起睡,上面甚至還有我流過的血,怎麼可能認錯?這是假的,再好也是假的!」

  秦王駟輕歎一聲道:「就算是假的,也不必摔破啊!」

  羋月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和氏璧是獨一無二的珍寶,豈容假貨混淆?」她說到激動處,又眩暈起來,搖搖欲倒。秦王駟連忙扶住她。羋月看著秦王駟,握著他的手,只叫了一聲:「大王——」便哽咽起來。秦王駟知她心情,輕撫著她的手安慰道:「你不必說了,寡人都能明白,你還是好生休息吧。」說著便要扶她去休息。

  羋月卻抓住秦王駟,固執地說:「不,妾身以前也以為,許多話不用說出來,許多事有的是機會說。可是這次差點不能從鬼門關回來,才深深體會到,有些話若不說,很可能就沒機會說了。」

  秦王駟知道她此時精神脆弱不安,安撫道:「好,寡人就在這裡聽你說話。」

  繆監見狀,忙收拾起那假和氏璧,悄悄與眾人退了出去。

  「這一次,我差點死去,此中心境更易,實是天翻地覆。」好半日,羋月才幽幽說道,「我從小被父王當成男孩子一般教養,後來又遭遇人生大變,萬事藏於心中,在楚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對人對事,不敢輕付信任,更不敢輕付感情。我也從不曾像姐妹們那樣幻想著夫婿情愛,更不屑於說出感情。這世上,我不怕別人傷害我,因為我從小已經習慣被傷害。可是我怕別人對我好,我會不知所措,甚至逃避和恐懼。別人傷害我,我可以冷漠以對;但別人對我好,我卻不知能還報別人什麼。我受不起,也付不起,更傷不起。大王對我的好、對我的情,我點點滴滴都記在心上。可對大王的心動,我卻不敢承認,羞於出口,甚至有意逃避。我知道大王會很失望,因為對我再好,我都沒有像別人那樣,還報大王以深情厚愛。我的心、我的情,連我自己都害怕,都不敢面對,又如何能讓大王看到……」

  說到這裡,羋月兩行眼淚緩緩流下。兩人自相識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對秦王駟打開心扉,說出素日萬萬不會說的話來。

  秦王駟默然片刻。他是君王,平生最擅長的,便是洞察人心、掌控人生。他有過許多妻妾,對他來說,女人反而是最容易掌握的。她們的生活無非是從閨閣到宮門,有一點點虛榮心,喜歡華服美食,喜歡受人重視和寵愛,最大的危機不過是失寵、無子。只有羋月,她足夠聰明,卻又足夠封閉。他曾經試圖打開她的心,可是她的心扉閉得太緊,只肯打開她自己認為安全的幅度,但這對他來說,還是遠遠不夠的。

  沒想到一塊和氏璧,竟令她心防大破。但他能夠理解她這種心態,因為他也是同樣的人。他的心防,也是深不可測的。

  他知道她此時心情激蕩,卻不願讓她在這種心情下將心事一瀉而盡,之後又將心門關起,當即安慰道:「你別說了。你的心,你的情,你的逃避,你的害怕,我都能夠明白。」

  羋月卻搖了搖頭,沉默片刻,幽幽道:「我小時候,養過一隻小狗,很可愛。它很喜歡露出肚皮來給我撓。可有一天,它在露出肚皮給我的時候,被人踢了一腳……」

  秦王駟詫異於她為何忽然轉了話頭,但還是順著她的話語問道:「是誰?是楚威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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