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羋月傳 | 上頁 下頁 |
二五四 |
|
秦王駟微微點頭,他其實在昨日已經聽過回稟,此時再轉向甘茂問:「你可問清,這和氏璧是如何到了咸陽的?」 甘茂此人,素來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板正面孔,昔年迎楚公主入秦,也不曾有過半分好顏色,今日對著張儀陳述案情,更是一張鐵面。當下只向張儀拱了拱手:「張子,在下初審此案,比張子更為驚駭,所以問得很細。此人招供,當日張子得到和氏璧以後,因為昭陽追查甚嚴,怕帶不出關卡,所以將和氏璧藏匿起來。後來借著楚國公主和秦國聯姻,將和氏璧混在嫁妝裡帶到秦國,此後由張子自己收藏。」 張儀此人,遊說列國面不改色,鑊鼎當前毫不畏懼,玩弄諸侯巧舌如簧。他只道世間,再無什麼可以撼動他心神之事了。誰想到今日遇上了此事,他竟抑制不住內心怒火如狂,一時間無法平靜下來,只覺得眼前的人都變得極為可笑。他眼睛都紅了,擊案怒喝道:「這是誣陷,誣陷!此人必是五國奸細,施離間分化之計!」 樗裡疾見張儀如此,不敢刺激他,轉頭再問甘茂:「且不管這和氏璧是誰所有,你可問出此案究竟來?」 甘茂垂著眼,語氣平板冷漠,毫無抑揚頓挫:「此人言,公孫衍聯合五國兵臨函谷關,秦國必敗。張子想逃離秦國,這才變賣和氏璧籌錢……」 張儀怒極反笑:「哈哈哈,一派胡言!五國兵臨函谷關,只消分化離間,便可令其潰散。我張儀身居相邦之位,深得大王倚重,重權在握,我為何要逃離咸陽?我又沒瘋!張儀有三寸不爛之舌,千金聚合,不過瞬息之事,何須變賣和氏璧籌錢?如此胡言亂語,大王怎麼可能相信?」他一路說來,自以為理直氣壯,卻看到秦王駟和樗裡疾看完甘茂手中的竹簡,神情便有些不對了,不由得驚詫道:「大王,難道你們真的相信這種無稽之談嗎?」 秦王駟看了樗裡疾一眼,樗裡疾便將手中的竹簡遞給張儀:「張子,你細看這裡頭的供詞,關於和氏璧如何從楚國到秦國的細節,非經歷過的人,是寫不出來的。」 張儀拿著竹簡迅速一看,卻見裡面細說他如何得了和氏璧,如何收買奴隸,將和氏璧藏在楚公主入秦的嫁妝箱子裡;中途義渠人劫走嫁妝,他如何假借贖羋月之名,親入義渠取回嫁妝,趁亂收回玉璧,藏于心腹家中;逢五國之亂,他又如何召來舊友中行期,托他變賣和氏璧籌錢逃亡。這樁樁件件周詳之至、一氣呵成,若非他是張儀本人,險些也要相信這竹簡上的內容了。 張儀將竹簡往下一擲,怒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他抬頭看向秦王駟,只道秦王駟必會好言安撫表示信任,不想卻見秦王駟臉色苦澀,長歎一聲:「張子,寡人不相信你會背叛寡人,更不相信你會因為五國之亂而膽小逃離。可是,這供狀在案,你教寡人如何向群臣解釋,如何向天下解釋,這和氏璧與你無關?那中行期乃你同鄉,他的供詞,你如何反駁?」 張儀憤怒地道:「臣願與他對質!」 秦王駟卻沉默了下來,沉默得令人心驚。 眾人也一起靜了下來。殿上只聞得銅壺滴漏之聲,一滴滴、一聲聲,似打在人的心頭。沉默的時間越久,眾人的心越是不安。 好一會兒,才聽得秦王駟長歎道:「寡人本欲差你出使函谷關外,遊說列國。可你既然已經身處嫌疑之中,在未弄清事情真相之前,只怕不能再處理國政。你先回府閉門謝客,待事情查清之後,再做打算吧。」他不相信這件事,可是,縱然他不相信,又能如何?如今這件事似乎鐵證如山,他身為君王,又豈能完全不顧證據,不顧其他臣子的反應?更不能當真為了自己的意氣,將江山社稷的命運輕托。 張儀難以置信地看著秦王駟,手指顫抖:「大王這是……要軟禁臣嗎?」 甘茂板著臉道:「張子,若是其他人遇上這種事,是要下廷尉之獄的。大王如此待你,已經是格外寬容了。」 張儀憤怒地仰天大笑:「哈哈哈,不錯,不錯。比起昭陽將我杖責,大王待我,的確是格外寬容了。張儀謝過大王。」說完,張儀站起來朝著秦王駟一揖,便轉身大步離開。 秦王駟伸手,想叫住張儀,但張了張口沒有出聲。眼看著張儀出殿,他的手無力地垂下,歎息一聲。 樗裡疾見狀,忙對甘茂道:「甘茂大夫,你也可以退下了。」 甘茂行禮:「臣告退。」 見甘茂退出,秦王駟看了樗裡疾一眼,道:「樗裡子,你有何見解?」 樗裡疾長歎一聲:「大王,依臣愚見,此案主要與三人有涉。先是張儀想要變賣和氏璧……」 秦王駟卻截斷他的話道:「疾弟,你也相信張儀會是偷盜和氏璧之人嗎?」他不叫他樗裡子,而稱為疾弟,便是拋卻君臣之分,說起推心置腹的兄弟之言了。他不願意相信張儀會做出此等事情來,可對張儀不利的證據都毫無破綻。他身為一國之君,無法忽視廷尉府的奏報。若此事一開始不曾交與廷尉府,而由他的私人諜報上傳這樣的資訊,他倒好叫來張儀,君臣交心,掩下這樁事來。如今,便只有爭取樗裡疾的支持,幫助他將此事按下。 樗裡疾卻不願意接下秦王駟的話頭,只道:「大丈夫不拘小節。臣以為,張儀有沒有盜取和氏璧,是否私藏,甚至變賣和氏璧,那都與我們無關。和氏璧是楚國國寶,又不是我秦國國寶,楚失其寶,乃是他們自己失德,何人得寶,以何種手段得寶,在這大爭之世,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若是張儀真的身居國相之位,卻對秦國沒信心,甚至打著逃走的主意,這才是最不可原諒的。」 秦王駟一怔,問道:「難道你也相信張儀想逃跑嗎?」 樗裡疾猶豫了一下,看到秦王駟的神情,很想如往日一般贊同他的判斷,但最終還是忍下了,只道:「張相為人性格,與臣不合,臣不敢為他作保。但依臣愚見,張儀未必就是不忠。身為國相,何等榮耀,未到最後關頭豈會輕易棄之?且他曾經分析過,五國聯盟並不可怕,並可親自前去分化……」 秦王駟聽得入耳,不禁微微點頭。 樗裡疾卻話鋒一轉:「然人在危難之時,想為自己多籌錢找條退路,也未必沒有一時半刻的失措之舉。在未能發現和氏璧案有新的進展前,張儀仍然是最大嫌疑,這是再多理由也無法解釋的。若以當前證詞分析,當是張儀欲變賣和氏璧,此有中行期和范賈證詞,亦有張子被昭陽刑求的舊事為證。 接下來,此事為魏夫人所知,故意傳揚後宮,挑撥王后和羋八子相爭,以為公子華圖謀。此有范賈、井離以及井深的證詞。王后得知羋八子先行買下和氏璧後,乃派人守在宮門,奪去和氏璧,因嫉妒羋八子得寵,所以在盒中暗藏毒針。此有羋八子生產險些送命之前例,又有羋八子所中之毒,唯有王后才有解藥龍回丹這個疑點為證。且當日王后和羋八子爭奪和氏璧,一片混亂中羋八子中毒,王后卻毫髮無損,只死了一個貼身侍女,實在是令人起疑。」 秦王駟聽得樗裡疾一步步推斷,竟是處處嚴絲合縫,無懈可擊,且將人人的私心圖謀皆說了出來,不由得臉色鐵青,截然道:「好了!」 樗裡疾亦知自己的分析大膽,已觸及宮中陰私。此事,眾臣皆有議論,卻也只有他膽敢將魏夫人、王后之私欲圖謀一一說出。他看著秦王駟的臉色,見他已經到了發作邊緣,便不敢再說下去。 半晌後,秦王駟的神情才漸漸平息下來,歎了一聲:「寡人實不敢相信,王后會有殺人之心。」 樗裡疾卻沉吟道:「王后或許最初並無殺人之心,可她身邊卻有楚國的舊宮人。楚威後、鄭袖等人在楚國,暗害後宮妃嬪多人,行事心狠手辣,不擇手段,不計後果……這,原是楚國舊風啊!若是這些人為王后圖謀,擅自下手,而此後王后默認此事,亦未可知!」 秦王駟聽著樗裡疾之言,心頭一股寒意升起。王后羋姝的為人行事,以及她身邊宮人的手段,確如樗裡疾所說的那樣。他相信王后並不會生出殺人之心,無他,因為王后從小到大的生活太過一帆風順。但是王后身邊的楚宮舊宮人,卻實實在在有這樣的狠毒心腸與手段,而王后自己服用龍回丹後,不思將此藥拿去救羋月,也是默認了這場圖謀。 其實,這種事後默認的行為,與事前圖謀,輕重雖然略有區別,性質卻是一般無二的。 秦王駟無力地揮了揮手,令樗裡疾退出。他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軟弱,但此刻,他全身無力,再也無法支持,伏在案幾上撐著頭,只覺得頭痛欲裂。 他想,難道去楚國求娶王后,竟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嗎?他本以為,一個有數百年歷史的大國的公主,心性單純不甚強勢,娶了她可以令後宮寧靜。不想,她居然連同胞姊妹也容不下。她第一個對付的是羋月,等到將來羽翼漸豐、膽子漸大,誰又會再度成為她的目標呢?他冷笑,他竟看錯她了。是,她沒有害人的膽氣,但她卻帶著害人的爪牙,而她並沒有能力也無意約束這些爪牙。 他要剪除這些爪牙容易,可是,王后若真是這樣的人,宮中那些微賤的充滿野心的奴僕,會趨之若鶩地願意成為她的爪牙。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後宮若是不靖,他又如何于諸侯間圖謀稱霸?秦王駟喃喃道:「難道,寡人竟要廢後嗎?」 夜色降臨。這一夜,秦王駟沒有去別的地方,仍然留在了羋月身邊。 他雖有滿宮妃嬪,卻覺得無處可去。王后、魏氏,這一個個女人,似乎都變成了藏在他枕席間的蛇蠍。他無人可傾訴,只有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對著這個昏迷不醒的女人,他才能夠將內心所有的痛楚和壓力傾瀉出來。 秦王駟長歎一聲,輕撫懷中人的臉龐:「你為何還不醒來?你可知道,寡人今天真是心力交瘁。這世上沒有一個男人能夠接受自己身邊睡著的妻妾,都是一條條毒蛇;自己倚重的國相,卻有可能暗藏叛意。」他將羋月抱在懷中,喃喃自語,將自己這些日子來的壓力,將今天所面臨的張儀之事,將自己對魏夫人和王后的失望,一句句對著羋月傾訴。 他喃喃地說著,卻未發現他說的時候,羋月的手指似乎動了一下。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