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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不管如何,君王的旨意下了,就沒有她質疑的餘地。

  這一日,她還是換好了衣服,走向承明殿。

  她走進來的時候,王后羋姝已經比她早一刻來了。

  為了公子蕩的周歲生日,椒房殿內早已經佈置一新,喜氣洋洋,玳瑁指揮著宮女們佈置酒宴擺設,斥奴喝婢,唯恐有一絲錯漏出來。

  羋姝早就於前幾日派人向秦王駟稟報公子蕩周歲生日的事情,本以為秦王駟必然會來,誰料內小臣卻來報說,前日宮中傳旨,今日大王車駕齊備于宮門,看起來是要出巡。

  她身為王后,掌內宮事,這等事,自然也是要稟於她知道的。

  羋姝初聽此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的嫡子周歲,這是何等重大的時刻,自然要父母雙親在一起舉宴慶祝,大王怎麼可能會絲毫不顧及此,而要徑直出行?她不相信會有這麼荒唐的事情。

  她相信大王縱然要出行,也會在過了周歲生日以後,這是他的嫡子啊,他的第一個嫡子啊。

  然而,車駕出行的事務,依舊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甚至於前行的儀仗已經開始啟動了,她再也坐不住了,匆匆起身,來到了承明殿。

  直到看到秦王駟的那一刻,她才相信,她的夫婿,她愛子的父親,真的會不顧兒子周歲生日,而離宮遠行。

  他換了一身素底銀紋的出行衣服,此時正已經走出承明殿。

  「大王——」羋姝匆匆上前,擋住了秦王駟:「您要去哪兒?」

  秦王駟的心情很不好,每年到這個時候,他的心情總是很不好的,從三天前起,他就沒有再召幸過後宮婦人。今天晨起之後,他便換了素服,靜坐於西殿,直至起行的時辰到了,繆監才進去請駕。

  他走出殿外,抬頭看著一片碧空,連一片雲彩也沒有,這樣的天氣,真適合馳馬遠奔啊。

  一個豔妝的女子擋住了他,一臉的質問,你要去哪兒?

  他的心情頓時很壞:「誰叫你穿成這樣的?」

  羋姝怔住了:「我?我穿成這樣怎麼了?」她先是被斥責地愣住了,回過神來卻是驚怒交加:「大王,今日是孩兒的周歲,您怎麼穿這一身素服?」今天是我們孩子的周歲,你在為誰服喪?她打聽過,不是先王先後的祭日,也不是什麼祖先的祭日,那麼你到底為了誰,穿成這樣?是你曾經心愛過的女人,還是你曾經失去過的孩子?不管是誰,都不應該衝撞了我們孩子的好日子,父母愛子,難道不應該為他多著想嗎?

  秦王駟慢慢地沉下了臉,道:「王后,你多事了。」說著,他不再說話,往前走去。

  羋姝紅了眼圈,看著他從自己的面前走過,步下臺階。她頓了頓足,還是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問:「大王,你要去哪兒,你竟忘記今日是蕩的周歲生日了嗎?」

  秦王駟微微皺起眉頭,今天他實在不想多說一句,王后卻不夠識趣,他冷冷地問:「三朝、滿月、百日、半年、周歲……一個小兒需要這麼多沒完沒了的慶祝嗎?」

  羋姝怔住了,這句話,在她滾燙地心裡,如一盆冰水澆下,她的手在顫抖,為什麼她視若性命的孩子,在他的眼中,就這麼不值得珍惜嗎?

  看著他頭也不回地走下去,羋姝頓足,聲音中已經帶了哭腔:「大王……你不能……」你不能就這麼走了,你不能這樣對待我,對待我給你生的兒子。

  她怔怔地站在那兒,看著秦王駟走下臺階,看著另一個也同樣穿著素服的女子早已經候在階下,向著他行禮,跟在他身後走出去。

  他們的衣服是相似的,顯得她一身紅裳,如此地格格不入。他們眉眼間的默契,不發一言,攜手而去,顯得她方才的糾纏如此難看,如此狼狽。

  羋姝站在那兒,兩行清淚流下。

  她不知道,兩人上了車以後,秦王駟就問羋月:「你怎麼不說話,不怕王后誤會你?」

  羋月掀起簾子,回頭看一看高高的冀闕,王后不會誤會她,王后是已經恨上了她,但是她不可能為了安撫王后的情緒而得罪秦王,就象秦王不可能為了安撫王后的情緒而不出門一樣,她是秦王的姬妾,重要過王后的媵女。

  她放下簾子,盈盈一笑:「孰輕孰重,妾身能分得清楚。大王急著出門,難道還要浪費時間聽兩個女人羅囉嗦嗦地解釋誤會。王后橫豎已經是誤會了,回頭再解釋好了。」

  秦王駟目視前面,並不回顧,他嘴角一絲玩昧的笑:「有時候一些事若不能當場解釋,只怕以後就會是個麻煩。」

  羋月一陣黯然,卻倔強地道:「能解釋的是誤會,不能解釋的是心障。」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聰明人當行事周全妥貼。」

  羋月卻抬頭看他:「妾身自知不是個聰明人,所以妾身只求直道而行。」

  「直道而行。」這四個字,是第一次見面時,他對她說的,看來,她一直記住了,這很好。

  §第五十四章 商君墓

  馬車一路向東而行,輕車簡從,不過州縣,只用了兩天的時間,便到了秦驛山。別處春光明媚,但秦驛山卻仍是一片蕭殺,荊棘處處生長,道路難行。

  此處已經無路,秦王駟下了馬車,轉而騎馬而行,直至山上,馬不可行,便下馬步行上山,羋月一直默默地跟在他的後面。

  到了入山口,秦王駟微舉手制止,繆監等便止步。

  繆監將一隻提籃交給羋月,羋月接過,緊緊跟上秦王駟。

  但見秦王駟沉著臉,揮劍劈開荊棘,一步步走上山去,羋月提著提籃,跟著秦王駟順著他開劈出來的路走上山去。到了半山處,但見一個小小的黃土包,土包附近雜草叢生,上面只插了一根木條,卻沒有寫任何字。

  秦王駟走到墓前,彎腰撥去墓上的草根。羋月滿心疑惑,卻不敢作聲,見狀忙放下提籃,也跟著上前撥草,打掃墓前,不待秦王駟吩咐,便打開提籃將裡面的祭品一一擺到墓前,再退到秦王駟後。

  她以為秦王駟這便開始祭奠了,不料他什麼也沒有說,只獨自站在墓前,沉默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陣陰風吹起,吹卷殘葉。

  秦王駟方坐下來,執壺倒了三爵酒,一一灑在墓前。

  秦王駟忽然幽幽一歎:「商君之後,再無商君。寡人一直以為,犀首能做寡人的商君,沒想到寡人卻逼得他去了魏國。不能用之,不能殺之,卻為敵所用之……商君,你當日離開魏國之時,可也懷著一腔恨意嗎?」

  羋月聽聞此言,大吃一驚。商君、商君,難道這小小土墳中葬著的,竟是那名動天下的商君衛鞅嗎?可是,那墓中人若是商君,為何會葬在這荒郊野外的小小土堆中,甚至連個名字都沒有,比一個庶人的墳墓猶為不如。可若不是商君,秦王又為何不顧迢迢路遠,離京來祭他?他既然有心祭商君,為什麼又會讓這個墳墓如此淒涼?

  羋月心中無窮疑問,卻不敢說出來,只靜靜站在一邊,看著,聽著。

  卻聽得秦王駟又道:「可寡人不懼。大秦自逆境而立國,寡人亦是逆盡人意,逆盡天下。商君,你為人偏執,行事極端,寡人一直認為,你會禍亂我大秦。列國變法,均不成功,可見變法是錯的。君父當年是急功近利,妄賭國運,寡人身為太子,為大秦之計,必要勸之諫之阻之。為此,觸怒君父,連累太傅受劓刑,太師受黔刑,實乃打在寡人的臉上,乃平生奇恥大辱也。寡人刻骨深恨,恨不得將爾碎屍萬段,生啖爾肉。」他說到此處,語氣淡淡地,可羋月卻聽得出來,他說這話的時候,那種恨意並沒有消解,反而已經入了骨髓,無可化解。

  一陣急風吹得人衣袂狂亂,秋葉飛舞。羋月只覺得風中帶著沙粒,刮得臉生生作疼,但她沒有舉袖去擋,也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只站在那兒,如同一個影子,此時此刻,她知道只有減弱自己的存在感,才是最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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