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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魏夫人渾身顫抖,只覺得渾身上下,所有遮羞布都被秦王駟這一番話完全扯去,這一刻她才縱於明白,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算計,都逃不過面前這個君王的眼睛,再多的狡辨,再多的粉飾,不但不能夠為自己挽回什麼,反而將自己最後一次的機會白白浪費了。

  她渾身顫抖,她終於知道秦王駟這次見她的目的了,就如同她上了血書不見他動容,只有將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挖出來,他才會接受。

  這一次,他要的是坦誠,要自己對他完全的坦誠,從頭到尾,將自己入宮以來所有見不得人的心思,所有的算計,統統都說出來,他要她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對他敞開,這才是她最後的機會。

  可是她呢,她從一進來就錯了,全錯了。

  魏夫人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忽然間無話可說了。她知道秦王駟的意思,可是她做不到。入宮以來,不,甚至是更早的時候,在魏宮,在她小的時候,她就學會了用謊言包裹真相,用蜜糖包裹毒汁,這是她在深宮中學到的生存之道,她只會這一種生存之道,從小就烙在心上,刻在骨髓裡,已經無法更換。

  她的心,被一層層地包裹著,連她自己也找不到了。如今要她坦誠地把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恐懼、所有的短處都說出來,都坦露開來,任由別人裁決。她做不到,不要說面對秦王坦露是做不到的,就連對著她自己,她也不敢深剖自己的內心,不敢面對自己的恐懼……

  她渾身顫抖,跪在地下,雙臂將自己抱得緊緊地,仍然忍不住寒顫,她抬起頭,努力想擠出一點笑臉、一點無辜的表情,露出自己脆弱的眼神、迷離的眼神、無措的眼神,這樣的神情幫助她從小到大,闖過了多少難關,一刹那間,所有的靈巧百變在秦王駟言語的鞭撻下變得支離破碎,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有這一種本能的表情,從三歲時,她就會使用這個表情了,她寧可用這樣的表情,也無法真的把自己的心剖開來給他看。

  她顫聲道:「大王,妾身、妾身錯了……」

  秦王駟看著她的神情,閉上了眼睛,掩住了眼中的痛心與失望,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一片清明:「阿琰,寡人一直給了你足夠的耐心,抓了小魏氏,卻保住了你的臉面。寡人一直等著你什麼時候能醒悟,可你卻一直在做表面文章,跪宮門、上血書、跑王后跟前挑事受氣、裝病……你不曾誠心悔過,寡人又何必見你。可你就是一頭撞到牆上不曉得回頭。」

  魏夫人聽得秦王駟叫出了她的小名,心頭一痛,如巨石撞擊,只痛得說不出話來,這個小名,兩人在最初的情濃歡愛時,他叫過她,後來,後來他是什麼時候不叫了的?是她生了兒子以後,是她掌了宮務以後,還是她在宮中用手段算計了一個個妃嬪之後。原來他一直都知道,什麼都知道,他只是在容忍著自己而已。

  可笑自己自負聰明,卻原來,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魏琰哽咽:「妾身錯了,妾身原來、原來是一直在自作聰明。大王給了妾身無限包容,是妾身一次次錯過機會……」

  秦王駟長歎一聲:「若不是寡人縱放,你焉能有機會去問張儀。此番上書,張儀指點你,可也算你自己有點靈性,終於能想明白了——」

  魏琰神情慘然:「妾身從此以後洗心革面,大王……」她抬起頭,充滿希望地看著秦王駟,神情楚楚可憐,叫人心動。

  秦王駟卻長歎一聲:「寡人累了。」他托起魏琰的臉龐,兩人的臉距離只有兩寸,他直視她的雙目,一字字道:「阿琰,男女之間的事,不可說,一說即破。」

  此言一出,魏琰的心,如墮冰窟,秦王駟松了手,她伏在地上,她與秦王駟如此之近,可聽得聲音自上面傳下來的時候,竟是遙遠異常,如在天邊。

  「寡人最後一次叫你阿琰,從今以後,你還是夫人,你還是公子華的母親。可是寡人不會再臨幸你,子華,也永遠只是公子,不會有登上儲位乃至王位的可能。你從此關門閉戶,安心做你的夫人吧。」

  她看著他站起來,看著他大步走出去,邁出殿門,腳步聲自近而遠。

  從此,他走出了她的世界,走得一去不再回頭。

  她永遠失去了他。

  她已經永遠失去了他——

  魏琰伏在地上,脆弱絕望地叫了一聲道:「大王……」

  宮殿中只剩魏琰一人,低低的哭聲回蕩在大殿中。

  西元前328年,張儀與公子華伐魏,一舉拿下蒲城,在武力逼迫和張儀的利誘遊說下,魏國被迫呈上郡十五縣與河西重鎮少梁獻給秦國,作為與秦國聯盟的禮物。自此,黃河以西盡歸秦國所有。

  夫人魏琰在失寵之後,第一次盛裝打扮,端坐披香殿正中,等著戰勝榮歸的兒子。

  身著戎裝的少年公子華華英氣勃勃地走進來,向魏琰跪下:「母親,兒回來了。」

  魏琰抱住嬴華,泣不成聲道:「我的子華,你終於回來了。」

  嬴華抬頭看著魏琰,一字定道:「母親,兒子回來了,從此後兒子再不用母親苦心周旋,該由兒子來保護母親了。」

  魏琰慘然一笑:「子華,母親已經失去了國,失去了夫,如今只剩下你了。」

  抱著已經成長的兒子,魏琰那顆本來已經失去活力的心,又有些蠢蠢欲動。有些人的天性就是如此,她們生來就是活在叢林,鬥已經成了本能,不鬥,就猶如行屍走肉,生而無歡。

  她輕撫著公子華的額頭:「我的子華,是最好的,當配得起最好的。」

  秦王駟負手立于宣室殿廊下,遙望雲天。

  繆監靜靜地跟在他後面。

  秦王駟輕歎一聲道:「子華去見魏氏了?」

  繆監應聲:「是。」

  秦王駟喃喃地道:「魏氏,是個聰明的女人,善窺人心思,又能下決斷……」

  繆監道:「這次公子華伐魏,必是魏夫人私下有所指點。她這麼做,想來心裡是甚為痛楚的。大王,是否要……」是否公子華的戰績,可以給他的生母換來一線轉機,一次召見?

  秦王駟搖搖頭道:「逝者如斯。寡人已經說過,與魏氏的關係,就只剩下子華了。」

  繆監不敢再言。

  秦王駟閉目半晌,掐指一算道:「今日是初幾了?」

  繆監道:「初五了。」

  秦王駟道:「唔,再過得幾日,就是……」就是那個人的祭日了吧,每到這個日子,自己就會覺得格外的孤獨。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忽然道:「去通知羋八子,備素衣素服,三日後隨寡人出門。」

  繆監心中大震,臉上卻依舊毫無表情,只恭敬地道:「是。」

  羋月接到了繆監傳來的消息,卻是一怔。三日後,便是公子蕩的周歲生日啊。王后羋姝正準備大肆慶祝,可是秦王駟卻要在這個出門。素衣素服,他是要去見誰,甚至,他是要去祭奠誰?

  他知不知道,公子蕩的周歲在即?他是知道卻不放在心上呢,還是他根本就沒注意過,那天是他嫡子的周歲生日呢?

  羋月看著席上的素衣素服,那一日她要先去承明殿,然後隨侍他出門。她在想,那天他是只帶了自己呢,還是會帶上其他人?王后會怎麼想呢,她對羋月的猜忌,已經到了某個不可忍的時候,這次的出行,只怕又是往這把已經燃燒的妒火上添了一把柴,甚至是一勺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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