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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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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駟又緩緩地倒了兩杯酒,一杯自飲,一杯灑在墓前。 秦王飲下酒,忽然抬頭狂笑,笑了半天,才漸漸停息。 他站起來,拍了拍膝上的塵土,轉頭看向羋月:「你知道這墓中人是誰了吧?」 羋月試探地問:「是商君?」 秦王駟點了點頭。 羋月詫異地問:「商君之墓如何在此?他不是當年被大王、被大王……」她說不下去了。當日商鞅死時,她尚在楚國,她所聽到的消息是,商君謀逆,被五牛分屍,暴屍於市。 「寡人繼位以後,便將商鞅以謀逆之罪,五牛分屍,暴屍於市。」她正自這樣想著,耳邊便傳來秦王駟冰冷的話語。 「那……」那商君之墓,為何在此處?她只說了一個字,便住了口,有些話,不可問,不必問,當知道的時候,自然知道。 「後來商鞅的門人悄悄收其殘屍,準備帶到衛國去,經此關卡被查獲,於是棄屍而逃,當地守將就將其屍身草草葬於此處。」秦王駟淡淡地說。 「大王這些年來,每年於這一日都會素服出宮,原來是來祭商君之墓?」羋月試探著問。 秦王駟點頭。 「妾身不解,既然大王每年在商君祭日來此掃墓,為何還任由著墓地如此荒蕪,又不立碑文?」羋月不解。 秦王駟冷笑一聲,站起來,一拍木條,木屑紛飛:「他是寡人親定的謀逆大罪,分屍棄市乃是應當,怎配造墓立碑。」 羋月看著他這一掌拍下之後,木條上多了一道細細的血痕,她來不及說什麼,急忙拿起他的手。這種未經過打磨的木條上面有許多木刺,瞧他的樣子,只顧發作,看樣子必是沒有注意到此。 果然見他眉心微微一皺,羋月細看,果然他的掌心便有幾根木刺直刺入肉中。好在身為婦人,針線之事乃是家常,她雖然錦衣玉食,日常袖中卻也帶著針線等物,當下忙取了銀針,小心翼翼地為秦王挑出手心的木刺。 秦王駟也不說話,任由她在那裡忙碌,直到將掌中的木刺一一挑去,方輕歎一聲:「你說,你不是個聰明人。其實,寡人也不是個聰明人。」他負手看著遠方,遠山連綿,一望無限,他嘿嘿冷笑:「聰明人會懂得趨吉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隱忍,不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可是,世間要這些琉璃蛋似的聰明人何用呢?」他輕蔑地哼了一聲,轉回目光,看著商鞅之墓,長歎一聲:「世間有一些苦難,卻是必須直面以對,必須以身相抗,披荊斬棘,如此,才配屹立於天地之間。」 如此,才配屹立於天地之間。 羋月站在商鞅的墓邊,想著這墓中人所激起的天地風雲,看著那個殺了他又來祭拜他的人,說出這一句激蕩人心的話,此刻她忽然覺得,過去以往的所有事,都不再重要。在這兩個運籌天地的人身邊,什麼事,都微不足道。 「夏禹、商湯、周武,無不是經歷絕大的苦難才能成就大業。」好一會兒,羋月才能夠開口說話,她想起她的父親曾經跟她說過的故事:「我楚人先祖當年亦是篳路藍縷,艱苦開創。」 「寡人若是個聰明人,當日只消將不滿壓在心頭,待寡人繼位以後,自可為所欲為。」秦王駟撫著木條,想著當日之事,嘿嘿冷笑道:「當日,商君之法令秦國國政動盪,眾人緘口皆不敢言。可寡人是太子、是儲君,于家于國責無旁貸,所以寧可觸怒君父也要上奏,不想卻被那商君當成立威的靶子……」商鞅劓其太傅公子虔,黥其太師公孫賈:「這劓刑黥刑,是擺明瞭要施到寡人的臉上去,太傅太師雖然代寡人受了刑,可寡人也被流放,差點太子之位不保。商鞅還甚至派殺手追殺寡人……」 羋月聽到這裡,不禁驚呼一聲,她從來不曾聽過這樣的事,想到此事,不免心驚。 秦王駟卻看了羋月一眼,嘲笑道:「你覺得奇怪嗎?列國推行新政,無不君王更易就人亡政息。寡人當日身為太子而反對新政,商鞅自然怕寡人繼位新法不保,所以力勸君父廢去寡人,甚至親自派人追殺寡人……嘿,幸而寡人命大,寡人不死,就是他死了!」 羋月忽然想到一個傳說,小心翼翼地問:「有人猜測,大王實則深為欣賞商君,之所以殺商君不廢其法,是為了保新法而不得已棄商鞅。」 她一說出口,看到秦王駟的樣子,便知道自己猜錯了。 「有趣,有趣,居然有如此猜測,哈哈哈……」秦王駟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好半日,才停下來,問:「你知道什麼是君王?」 「受命於天,是謂君王?」羋月小心地說。 「不錯,受命於天,豈受人制。」秦王駟點了點頭,輕拍著木條道:「寡人要保商鞅,豈會保不了。可寡人不殺他,如何泄寡人心頭之怒。天子之怒,伏屍千里,只讓他五牛分屍,嘿,便宜他了!」 這就是君王,君威不可犯。他可以因為你的才能而暫時容忍你,可是對於他權威的冒犯,卻是任何功勞都抵銷不了的。君王的心最寬大,但君王的心眼也是最小的,君恩寬廣是手段,睚眥必報才是君王的本性。 羋月不語。 沉默片刻,秦王駟輕撫墓上木條,輕歎一聲:「可殺了他以後,寡人又有些寂寞。揮斥方遒,群臣俯首,快意是快意了,卻終有些意氣難平。寡人有時候會來,跟他喝喝酒、說說話,有時候打贏一場勝仗,很想如果他還活著,寡人當如何取笑於他,看他當日何敢辱寡人說『非人君之相』?有時候用著他的謀略,又很想起他於地下再問問,他當日是如何想到這一招的……」他歎 息一聲:「有些人活著你恨不得他死,可他死了又希望他還繼續活著……」 他坐下來,倒了酒,給墓上灑一杯,自飲一杯,絮絮叨叨地說著,說了很久的話,一直到帶來的酒都飲盡了,他也喝得半醉,就這麼倚在商鞅的墓前,睡著了。 風起了,黃葉飛舞,羋月只覺得一陣寒意襲來。 她看著秦王駟倚在商鞅墓前,醉意朦朧,有時候嘴裡還喃喃地說著幾句含糊不清的話。她不知道,這時候商鞅是否入了他的夢中,兩人若是相見,是互相閒聊呢,還是仍然互相憎恨呢? 對於秦王駟來說,他到底是希望商鞅活著,還是他死了? 或許,他是希望他死了的吧,只有死人,才是讓人憑弔的,讓人懷念的,活著,只會讓人想殺了他。 她坐了下來,與秦王駟背對背地靠著,天冷了,這樣可以互相取暖吧。她有些發愁,太陽已經西斜,如果秦王駟不早點醒來,她一個人可拖不了他這麼大個的男人下山。若是不下山的話,天黑了,他們住哪兒,吃什麼? 她希望繆監足夠聰明,會想到秦王駟喝醉了酒,如果這位大監過於機靈了,以為秦王駟不讓他跟隨上山,他就這麼乖乖地呆在山下,那她可怎麼辦呢? 她抬手看著自己的掌心,秦王駟殺了商鞅,又來祭奠他。那麼,她有沒有什麼人,是她想殺了以後又會來懷念的?她搖搖頭,她想殺的人,有楚王槐、有楚威後,可他們死了,她是不會有任何懷念的,她只會覺得殺得不夠快。她懷念的人,有她的父親、有她的母親、有不幸慘死的魏美人,還有活著的莒姬、羋戎。 黃歇呢,一想到黃歇,她的心就牽著疼,疼得厲害,她不能想,一想就覺得自己現在站在這兒都不應該,她應該在那天,就跟著黃歇一起去了。 很奇怪,她想到那些死去的親人,她覺得不能把黃歇放到這些人中,她不能想到黃歇的死,她知道黃歇死了,可她從來沒有感覺到,黃歇是一個死去的人,她就是有一種感覺,黃歇會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等她。總有一天,她會去到所有黃歇想去的地方,邯鄲、大樑、臨淄、薊城,她覺得去了哪裡,就能夠找到黃歇。 一陣冷風吹來,她打了個哆嗦,正想裹緊自己身上的衣服,卻聽得一個聲音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羋月一抬,看到的是秦王駟那雙冷清的眼睛,很奇怪,他一點也不像剛才喝醉過了的樣子,羋月忙扶住他,兩人一起站起,一邊回答道:「妾身不知道,不過,我們應該趕緊下山了。」 秦王駟抬頭看了看天色,點了點頭:「走吧。」 說著便往山下走去,羋月忙收拾了提籃,跟著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山下走。 幸而秦驛山不高,下山的路又不似上山時一路要披荊斬棘的,所以下來得很快。饒是如此,到達山下時,天也已經黑了。 當下,便在山下安營紮寨,直至次日方上路繼續前行。 這番回行,便走得從容了,次日甚至兩人一齊縱馬而馳,走到一處村莊處,秦王駟忽然停下。 羋月縱馬上前問道:「大王何事停下?」 秦王駟馬鞭指著遠處,神情中帶著懷念:「前面那處……」 羋月好奇地看向遠處,問道:「怎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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