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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采蘋怒道:「那張儀不是好人,收完夜明珠以後,只說了一句此事也難也不難,就管自己批閱公文去了。奴婢催他,結果他翻臉不認人就把奴婢趕出門去……」

  魏夫人一驚:「這不可能,張儀若是不能辦事,他就不會收你的夜明珠。」

  采蘋急了:「可他明明什麼也沒說。」

  魏夫人撫頭,沉下了心,細細一想,張儀收了夜明珠,則必然不會白收,當下問采蘋:「你且把從進門到出門,他說的每個字都重複給我聽。」

  采蘋凝神思索著經過,道:「奴婢見了張儀,依夫之人言,呈上夜明珠,只說『我家主人請張子給一句回話。』」

  魏夫人問:「然後呢?」

  然後,她看到張儀輕歎一聲,依依不捨地放下夜明珠道:「此事也難,也不難!」她又磕頭道:「還請張子相助。」張儀卻說:「世間難事,再難的事也沒有什麼不能破解的,難破解的是心。」她不解:「心?什麼是心」她聽不明白,只不解地看著張儀,張儀卻只管自己批閱竹簡,她等了半天,才惴惴不安地提醒道:「張子,張子!」不料張儀停下筆,不耐煩地反問:「你怎麼還沒走啊?」她驚駭了:「可張子您還沒給奴婢回復呢?」卻見張儀不耐煩地揮手道:「出去出去,我最討厭看到蠢人杵在我這裡當柱子。」然後,她就被張儀趕走了。

  這便是全部的經過。

  魏夫人聽了半天,將所有的話反覆回想,又讓采蘋複述一遍,想了半日,不得要領,於是再問:「他就沒有其他的話了?」

  采蘋皺起眉頭苦思,終於又想起一事:「他收了夜明珠之後不給回話,就低頭改公文了,一邊改一邊念叨著大王命他出征魏國,然後一抬頭,說:『咦,你怎麼還沒走啊?』然後就發脾氣說;『出去出去,我最討厭看到蠢人杵在我這裡當柱子。』然後奴婢就被趕出來了。」

  魏夫人猛然領悟到了什麼,再仔細:「等等,大王命他出征魏國,他就說這一句嗎?」

  采蘋努力回想:「嗯,還有,說需要派一位元公子作監軍,人選未定。」

  魏夫人眉毛一跳道:「這一句之前呢?」

  采蘋道:「『世間難事,再難的事也沒有什麼不能破解的,難破解的是心。』再前面就是也難也不難。」卻見魏夫人猛然怔住了,采蘋只得小心翼翼地喚道:「夫人,夫人……」

  魏夫人醒過神來,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勉強應了一聲:「采蘋,你做得很好,我要謝謝你。你們下去,我要一個人靜一下心。」

  等到侍女們退出以後,魏夫人臉上的微笑頓時收了,忽然將幾案上的東西盡數推下,伏地痛哭起來。

  張儀,好個張儀,你夠聰明,也夠狠的啊!你給我指出了一條最不可能的路,卻是教我先剜了自己的心啊!

  最終,魏夫人站了起來,道:「來人,服侍筆墨。」

  采薇進來,嚇了一跳:「夫人,您這是……」

  魏夫人臉色有一種絕望後的麻木:「服侍筆墨,我要給大王上書。」

  采薇吃了一驚:「給大王上書?夫人,大王連您的血書都不看,這上書……」

  魏夫人慘然一笑:「這書簡他會看的。大王即將伐魏,由張儀率兵,還需要一位元公子為監軍。我這封書簡,是請大王以公子華為監軍,與張儀共同伐魏。」

  采薇吃驚地說話都口氣變了:「您您您要讓公子華伐伐伐魏……」

  魏夫人木然道:「是。」

  采薇急了:「夫人,這可是……」

  魏夫人冷笑:「這是我自己拿一把刀,一片片把我自己的心給割下來,給淩遲了……可我只能這麼做,這是我唯一翻身的機會,若我不這麼做,無以消大王的憤怒和猜忌,我和子華,在秦國就永不得翻身。我能表白我自己的事,就是讓我的兒子去征伐我的母國,這是大王要看到的立場,也是大王要看到的誠意。真正的血書,不是割破手指頭寫的,是淩遲著自己的心,讓自己置之死地,斷絕退路才能呈上來的。」她如泣如訴,話語字字斷腸,神情卻一片木然。

  采薇伏在地上,泣不成聲:「夫人……」

  這一封竹簡上去,魏夫人終於得到了秦王駟的接見。

  承明殿前殿,秦王駟端坐幾案後,看著魏夫人走進來,他放下手中的竹簡歎了一口氣:「你終於想明白了!」

  魏夫人踉蹌著上前,伏倒在秦王駟足邊痛哭:「大王,您終於肯見妾身了……」

  秦王駟扶起魏夫人,神情也有些動容:「難為你了。」

  魏夫人偎在秦王駟的懷中,夢幻般地口氣道:「妾身不是在做夢吧,妾身做了無數個夢,夢到大王這樣抱著我,我以為這種情景,此生只能在做夢才會夢見。想當日,我初入宮中,膽小畏事,是大王疼我愛我,對我說,不要躲在阿姊的影子下,要我做我自己,要找到丟掉了的自己,去歡樂去相信去愛,那段時間,是妾身一生最快樂的時光……」

  秦王駟面無表情將魏夫人放開,魏夫人不安地抓住秦王駟的衣袖道:「大王……」

  秦王駟將魏夫人拉他衣袖的手握住,目光炯炯地直視她道:「你也記得過去,你也記得寡人說叫你做你自己,你也曾對寡人說,你自幼都活在阿姊的影子下,身不由已,心中痛苦。是寡人憐惜你,給你格外寵愛,冊封你為夫人,讓你生下兒子,讓你代掌後宮……可你,你找回自己了嗎,你過好你屬於自己的生活了嗎?你還記得你自己是誰嗎?你還記得你是寡人的妃子,是子華的母親嗎?你心心念念的只有魏國,只想做魏國的人。既然你這麼愛魏國,寡人還不如把你送回魏國去。」

  魏夫人大驚,拉著秦王駟的手,頓時哭得肝腸寸斷,表白道:「妾身沒有,妾身自嫁給大王,從來都是一心一意。可妾身也無可奈何,她們從魏國一直跟著我,一直在做這樣的事,從原來阿姊手裡就是這樣,我又有什麼辦法呢?難道我無端去告密,去殺了她們嗎?沒有她們相扶,我什麼事也做不成。我只是一介婦人,我不懂軍事大事,我只是糊裡糊塗,不曉得自己陷進了什麼樣的陷阱裡頭。我們這些媵女,身不由已,並不曾可以自己作主啊,大王,你要信我,我求你信我……我又不懂這些,他們說什麼我也只是不敢反對,我就是怕了……」

  秦王駟冷笑一聲,問:「怕什麼?」

  魏夫人舉帕輕拭淚水,哽咽道:「怕大王不喜歡我了,不喜歡子華了,所以只要拿著這兩點,我就慌了手腳,什麼話也都信了,什麼建議也都聽了,因此才做下種種錯事。可我真的沒有背棄大王的心,我不過只是一個女人的癡念頭,一個做母親的癡念頭罷了!大王,妾身身份卑微,所以生怕受人欺負,生怕子華受人作踐,這才……」

  秦王駟閉目,長籲了一口氣,看著魏夫人道:「人沒有身份的卑微,只有心的卑微。身卑微,寡人能給你尊榮,可心卑賤,寡人亦是無可奈何。魏氏,你說你怕受欺負,寡人封你為夫人,甚至分掌宮務。你說你怕子華身份不如人,可當先王后想抱養子華的時候,你為何又裝病裝傻,不肯答應?」

  魏夫人額頭出汗,哭得越發大聲:「妾身,妾身只是捨不得,子華畢竟是妾身上的一塊肉啊,妾不想失去他……」

  秦王駟道:「因為子華若被先王后收養,自然算嫡子,能被立為太子,可你卻失去恃為倚仗的兒子了。先王后當時病重,你以為王后死了,寡人為了立子華為太子,就要將你扶正,是也不是?你到底是多有信心,認為寡人會把扶妾為正,立庶為嫡的事為你一起辦了?」

  一字字,一句句,如同掌捆,魏夫人臉色慘白,羞辱之至,無聲飲泣。

  秦王駟冷酷地道:「子華曾經唯一的機會,被你自己一手算計掉了。依宗法,人人都能想到,王后去世寡人自會新娶王后,偏你這般有信心,認定自己能當王后?還派人給新王后下毒,還把銅節符給出去?子蕩出生,你就暈了腦子,忘記你自己是大秦的妃子,忘記子華是大秦的公子,一心想削弱秦國私通魏國,你以為秦國勢弱,你再暗算了王后,你就可以憑藉魏國的強勢奪嫡?真到那時候你信不信寡人一杯毒酒賜死你們母子,再向魏國求娶一位公主來?你連自己是什麼人都忘記了,這世界上除了寡人以外,還有誰能保全你?『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這最後一句,以詩相斥,是最嚴厲的斥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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