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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向壽沿著她所指的方向,一路尋去,直到草棚的最盡頭,掀了草簾子進去,果然見到了那酷似向氏之人。

  那長舌婦指了向氏的住所,便心滿意足地捧著幾枚鬼臉錢進自家草棚去了。

  向壽沿著她所指的方向,一路尋去,直到草棚的最盡頭,掀了草簾子進去,果然見到了那酷似向氏之人。

  雖然這一路走來,都是簡陋的草棚,但這間草棚卻似是這一排中最破爛的了。不但破舊而骯髒,且幾乎什麼東西都沒有了,連四面的牆壁除一面有幾塊薄板以外,另外三面都只是用幾根舊木頭作支架,中間以稻草為壁,空空蕩蕩的隨便哪一處都能讓人穿牆而過。

  那婦人便跪伏在那幾塊薄板圍成的擋風之處,背對著門,半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幼兒,拿著一爿瓜瓢,自己先飲了一口水,又細心地哺給那幼兒。

  她衣衫破舊,舉手之間袖子落下,手臂上的傷痕更是觸目驚心。

  向壽上前一步,哽咽地叫道:「阿姊——」

  那婦人忽然僵住,好一會兒,才僵硬地將頭一寸寸轉過來,向壽只覺得她的頸上關節都似咯咯作響。

  那婦人驚駭地轉過頭去,看到向壽的模樣,卻湧現出極為複雜的神情來。初時是驚喜和激動,甚至要放下手中的小兒轉身欲起,忽然間似想到了什麼極為可怖的事情,又嚇得退縮了一下,抱緊了手中的小兒,膝行退縮到牆角去,害怕地道:「不——你是何人?我並不認識你,你快離了我這裡去,我什麼人都不是,我什麼都不知道——」

  向壽一心想尋到阿姊,不曾想對方居然如此拒絕相認,一直竟怔住了,淚水奪眶而出,跪下道:「阿姊,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阿壽,你進宮的時候,我才五歲。我如今長大了,來尋你了,來保護你了。阿姊,阿爺阿娘都不在了,我只有你了,你不要不認我,你不認我,我就只有孤零零一個人了……」

  向壽伏地痛哭,那婦人本已經洗淨了臉,此刻也不禁再度淚流滿面。她看著向壽,似有千言萬語,卻是說不出口,好一會兒才掩面泣道:「你快離了我這裡去吧,我是個不祥之人,休教我將災禍牽累了你去。快走,快走,若是被人看到,就不得了了……」

  向壽猛地抬頭,怒道:「是誰,是誰在害你,阿姊,你告訴我,我找他去……」

  那婦人哽咽著揮手道:「你走吧,我不識得你,你也不識得我。你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休要再來見我……」

  莒弓站在門外,聽得裡頭兩人的對話,向壽只是哭求,那婦人只是拒絕承認,便知再僵持下去只怕是無用,便看了偃婆一眼,示意她進去。

  偃婆會意,便上前一步,掀了草簾子進去道:「向媵人,你縱使不認向小哥,難道你連公主月與公子戎也不顧了嗎?」

  那婦人頓時怔住了,忽然跳了起來,也不知道她哪裡來的力氣,抱住了小兒卻疾步上前,將向壽保護性地擋在自己身後,警惕地問道:「你是何人,你來此作甚?」

  偃婆一怔,道:「向媵人,你不識得我了,我是偃婆。」

  那婦人細看了看她,方才掀簾進來竟是逆光,不辨面貌,如今瞧得仔細了,才認出來。那股勁兒一松,只覺得腳一軟,跌坐在地,手中卻是緊緊抱住了小兒,待要說話,卻是一口氣哽在喉頭,她面露痛苦之色,手撫著胸口,喘氣不已。

  向壽大急道:「阿姊,你怎麼了?」

  偃婆卻是年老積事之人,忙上前一邊輕輕拍打著那婦人的後背,一邊對向壽道:「向小哥,快取水來。」

  向壽連忙將方才那爿水瓢取來,偃婆接過,喂著那婦人喝了兩口,那婦人這才喘過氣來,一隻手已經緊緊抓住了偃婆,嘶聲道:「公主與公子怎麼了,他們怎麼了?」

  偃婆歎息道:「向媵人,您終於肯認我們了?」

  那婦人兩行淚水流下,哽咽道:「是。」

  向壽握住了向氏的手,只叫得一聲道:「阿姊——」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只是放聲大哭。

  向氏卻急切地拉住偃婆,道:「月怎麼樣了,戎怎麼樣了,夫人,夫人她還好吧?」

  偃婆歎息道:「夫人尚好,公主、公子均好。向媵人,你如何會淪落至此?」

  向氏卻沒有回答,只驚疑地問道:「既她們均好,那你們何以到此……」

  偃婆道:「是公主……」

  向氏已是截斷了她的話,急問道:「公主怎麼了?」

  偃婆歎道:「公主知道了您的下落,她想見您。」

  向氏心中一痛道:「她、她如何會知道……」想到自己倉皇離宮之時,無數遍的回頭想再看一看自己的兒女,卻是連最後一面也未曾見著。這些年來多少次睡夢中驚醒,淚濕枕邊,此刻再次聽到兒女們的消息,心中大慟,眼前似乎看到了倔強的長女,懵懂的幼子,只想將他們擁入懷中,好好地痛哭一場。

  然而抬頭時臉上卻是充滿了無奈和驚懼道:「罷了,我如今這樣,如何還能見她。願他們一切都安好,也就是了。」

  偃婆見她已經是如同驚弓之鳥,便不敢再說下去,轉頭看到她懷中的幼兒,連忙伸手撫了一下那幼兒的額頭,驚呼道:「這孺子怎麼了?」

  向氏垂淚道:「發燒好幾天了,我好不容易借了些錢想給我兒請個醫者,誰知道……」

  向氏把孩子放回席上,蓋好被子,低頭拭淚。

  向壽氣憤地道:「阿姊,你如何會嫁這等人,又如何不來尋我們,讓我們為你作主?」

  向氏嘴邊一絲苦笑,輕撫了撫向壽的頭,卻沒有說什麼。

  偃婆卻已經是猜到了道:「媵人,可是有人故意安排將您嫁與此人……」說到這裡也不禁冷笑道:「是了,當日先王駕崩,宮中便說要將舊宮人配與無妻士卒,我們也說那一位何曾這般好心過,原來竟是沖著您來的……」

  向氏掩面轉頭,陳年的隱痛又被勾起,她哽咽道:「你別說了,這總是我的命,總是我自己的命不好,才會招惹得……」

  她想起那天崩地裂的一日,無端飛來橫禍的一日,她甚至連事情如何發生,究竟如何也是不知道,便被拖出了宮闈,關在了一間囚室中,過了一天,便被押上牛車,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便被扔在這間簡陋的棚屋之中,然後就是那個可怕的男人……

  那一夜的驚恐和絕望,她至今仍能感覺到心膽俱裂的痛楚。

  她雖然出身微末之族,自幼與莒姬為伴,事事恭謹退讓,但畢竟莒姬為人強勢,她也頗得照拂。楚兵滅莒之前,莒國已知勢不可敵,早早議好歸降,她深宮之女,自莒宮到楚宮,也不曾真正直面過殘忍血腥的東西。

  可是那一夜,那個醜陋、可怕、渾身帶著殺氣的粗暴男人撲上來,不顧她的哭叫、哀求、抗拒,撕裂了她的衣服,也將她這個人,從過去的舊世界裡完全撕裂。

  自此,便是日復一日,地獄般可怕的日子。

  那是一個在戰場上殺過無數的人,也看著無數的人死去,甚至在戰場上留下過永遠傷殘的男人,對於他來說,世界就是暴力和冷遇。他每天要在她的身上蹂躪作賤以感受自己還活著,又要在她身上發洩暴力以逃避他在這世間所遇到的輕賤和屈辱。

  她幾番想死,可是她卻牽掛著宮中的兒女,她什麼都不知道,便被帶了出來,便受這樣的絕望和痛苦,那她的兒女,可還安全,可曾受到她這無用的母親之牽連。

  在還不知道兒女消息的時候,她不敢死。卻沒有想到,在她還沒有打聽到兒女下落的時候,她居然又懷孕了。

  在知道自己懷孕那一刻,她覺得她的世界已經完全塌陷,她甚至想到過了去死。就算死了,也好過自己的存在,繼續給兒女們帶來屈辱吧。他們是王的子嗣,卻因為她這個母親,在這世間無端多了一個賤卒所生的同胞弟妹,他們會因此受人嘲笑嗎,會因此被人輕視嗎?

  那一日,她走到了汩羅江邊,想要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汩羅江邊,正值少司命之祭日,多少母親帶著小兒,前去酬神相謝,看著言笑頤頤的無數母子相攜走過,她撫住腹中,那裡面是不是也有一個小兒已經在了呢?婦人有嗣,是少司命的恩賜,她又如何敢違了神諭呢?

  或者,這當真是少司命的安排嗎?她恍恍惚惚,不知如何,又回到了草棚。

  那個男人聽說有了子嗣,忽然一夜之間似變了一個人似的,開始善待她,甚至殷勤呵護於她,也開始為這個小家添置物件,甚至瘸著腳爬下爬下,親自動手修繕這間小小草棚。

  她是個軟弱之人,死的勇氣曾經有過,然則這世間有一點點小小溫暖,便足以讓她再生起活下去的勇氣。

  十月懷胎,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兒子,看到那個孩子入世破啼第一聲哭泣,讓她想到了深宮中的那兩個孩子。這時候,她終於已經打探到,那兩個孩子隨著莒姬在離宮守喪。謝天謝地,這兩個孩子總算沒有受她的連累,想來有能幹如莒姬在,將來莒姬一定會比自己更好的照顧那兩個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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