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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抱著懷中的小兒,她的眼淚滴下,從此以後,那曾住深宮的向媵人已經死了吧。如今活著的,只是一個賤卒魏甲的妻子、這懷中小兒魏冉的母親,她就是一個西市的草芥婦人罷了。

  好日子只過得一年半載,魏甲的惡劣天性在因為子嗣的到來克制得一段時間以後,又故態復萌。不久又因醉酒,丟了守城門的差使,自那以後,失業的他便毫無顧忌地暴露出人性最壞的一面來。

  他開始酗酒、染上賭癮,家裡的東西一件件地被押上了賭桌,喝醉酒了打人、賭輸了打人,她傷痕累累,饑餓、煎熬、最終變成麻木和絕望,她生活在地獄中,沒有最痛苦,只有更痛苦。

  但她卻不能死、不敢死,她在世間有了新的牽掛,她不敢丟下她的小兒自己解脫,這年幼的孩子,成了拴著她在這活地獄中煎熬的鎖鏈。為了孩子,她厚著臉皮,一次次向街坊鄰里乞討著一口米湯、半塊餅子,可是孩子病了,病得快要死了,要請醫者,要服湯藥,這甚至不是住在草棚區的街坊鄰里能夠相助的事。

  她最後賣了一件東西,那是她在舊世界唯一的紀念,她本以為自己死都不會出賣的東西,但為了她的小兒,她還是賣掉了,可是換來的幾枚錢幣,又被奪走。

  在這人生絕望的穀底,她努力忘記的舊世界,又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而她的第一個反應,並不是再遇故人的驚喜,而是恐懼。命運之神對她從來都是苛刻的,如果生活有了轉機,一定是向著更壞的方向而去。

  她的命運,已經不能再壞了,那麼,她更不要把噩運帶給她的至親之人。

  很多時候她在想,是不是一直有一雙眼睛在看著她,見不得她能過上好日子。是不是有人不放過她,要一直看著她受苦。如果有人只是想看著她受苦受難受罪,那麼她就受著吧,是不是只要她馴服地受著苦難,那麼那雙眼睛就會滿意,就不會把災難帶給她最愛的親人。

  她看到了向壽,看到了弟弟的殷切目光,她幾番想認,卻不敢認,她怕這一認,那雙眼睛會認為她想逃脫,認為她不夠馴服,會不會給她以更重的處罰,或者更可怕,是給那些原本生活在安寧之中的至親之人以處罰。

  她不能認,她回避、她逃離,然而當聽到偃婆提到她的兒女的時候,那種揪心的感覺,讓她不能不詢問,不能不承認自己的身份。

  「你告訴公主,我已經死了!」她又摸了摸席上的幼兒,燒得更重了,原來命運之神不止要她一個祭品,甚至要讓她的小兒也成為祭品嗎?她忍不住又將孩子緊緊地抱在懷中,那麼,就讓她們母子一同成為祭品吧。只要那兩個孩子能夠安好,只要那兩個孩子能夠安好,那是王的子嗣,一定要安好啊。就讓這個微賤的自己,和這個只屬於微賤自己的孩子,一同成為祭品吧。

  向壽見她如此,心中著急,道:「阿姊——」

  偃婆老於世故,她也是自微賤出來,也是有自己的孩子,卻多少能夠猜到向氏的心態,卻只摸了摸魏冉的額頭,急道:「向媵人,別的話休要再說,趕緊把孩子抱到醫者那兒去吧,我看著還是有救的。」

  向氏猛然抬頭,眼中頓時有了希冀之光道:「你說,這孩子……」

  偃婆截口道:「這當口就休要再磨蹭時間了,快抱去給醫者看病。」

  向氏那一刻抑鬱到了極點,只欲求死,可一聽說孩子還有救,便什麼心思也顧不得了,只茫然聽從偃婆的指揮,被偃婆和向壽左右扶著,便出了草棚,在莒弓護持下,一路到了莒族所居之地,尋了一個醫者,看了病開了方子熬了湯,又送回草棚。

  向氏提心吊膽,唯恐魏甲回來再生事端,偃婆卻安慰她道:「放心,莒弓必有安排。」

  向氏並不明白莒弓的安排是什麼,莒弓卻是尋了幾個人,到那個地下賭場作手腳,引得那魏甲輸輸贏贏,幾日都不捨得離開。

  這幾日為防鄰居起疑,便只有偃婆陪著向氏,那小兒魏冉也是生命力強韌,只吃了幾天湯藥,就漸漸轉好。

  偃婆這才細細地將九公主偶聽消息,堅要尋訪生母,莒姬勸阻方才暫時消停,卻因此和莒姬母女生分,如今莒姬許下三月之約,若向氏不與小公主見面,只恐小公主思念生母,會因此惹禍之事,與向氏一一分剖明白。

  向氏聽完,默然,良久方苦澀地道:「我如今這個樣子,如何能再見小公主,便是見了,日後……又如何安排?」

  偃婆支吾道:「這……奴婢是奉夫人之命,將此事說與媵人,讓媵人去見公主,至於以後,尚要聽夫人安排。」

  向氏低下頭,輕聲道:「那我便也聽夫人安排就是。」

  日後……又如何安排?」

  偃婆支吾道:「這……奴婢是奉夫人之命,將此事說與媵人,讓媵人去見公主,至於以後,尚要聽夫人安排。」

  向氏低下頭,輕聲道:「那我便也聽夫人安排就是。」

  §第十三章 斷腸別

  「找到了?」羋月聽到這個消息,不禁又驚又喜,直握住了莒姬的手,驚呼道。

  莒姬看著羋月,心中憐惜,實不欲她知道生母遭遇,當她得知找到向氏的經過時,也是又驚又悔,只道向氏出宮必不會太好,可卻萬萬沒有想到竟會悲慘至此,那一瞬間實是心頭痛極。她與向氏亦是從年少時就閨中相伴,只是她經歷過了莒國滅亡,一路上戰爭洗劫,許多事向氏不知道,她作為莒國獻女卻是知道得更多,再在深宮這步步殺機過來,心腸早已經硬了許多。當日她為了自保,為了這一雙兒女,不敢去打聽向氏下落,如今再知道經過,不免心疚神明。

  看著女兒,她定了定神,才點頭道:「是,找到了。」見羋月欣喜,她欲言又止,有心想先提醒羋月一下,但話到嘴邊,卻出說不出口,心中暗歎罷了,反正只是短短見上一面,畢竟只是孩子,有些事,大人知道就是了,何必讓這麼小的孩子,也直面這麼殘忍的事呢,便想了想,道:「再過數日,便是秋獵之期,今年大公主要遠嫁齊國,你若能夠說動公主姝帶著你們參加秋獵,我便安排到時候讓你阿娘去西郊獵場與你相會,如何?」

  羋月一怔道:「那戎呢?」

  莒姬苦笑道:「你道你母親為何出宮,又為何毫無消息?」

  羋月怔了一下,旋即明白,看了遠處豫章台方向,方道:「是她嗎?」

  莒姬沒有回答,她的不回答,便是回答了。

  羋月也沉默了。

  莒姬方道:「你年紀大些,懂得事情,有些話能夠藏得住。至於戎——我現在並不想讓他知道太多,讓他無憂無慮地好好學習,將來長大了能夠獨當一面的時候,再讓他知道不遲。否則的話,如今除了讓他徒增煩惱,影響學業甚至洩露機密引來禍殃以外,又有何益呢?」

  羋月輕歎一聲道:「就依母親。」

  莒姬道:「那麼,你若是秋獵中能夠出來,便告訴我,我好安排你們相見。」

  羋月上前一步,想要表示一下對莒姬的感激,卻見莒姬滿臉厭倦,已經扭過頭去。她自知因為對生母的查問之事,傷了莒姬的心,如今的莒姬對自己,亦是多了一層隔閡。

  她心中微覺得愧疚,但這點愧疚在即將與生母相見的喜悅中也沖得淡了。

  卻不知道莒姬之所以回避,卻不是生了她的氣,而是因為向氏的事,而有些逃避再面對於她。

  羋月離了莒姬住所,便籌畫著如何達到自己的目的。羋姮將嫁,如今高唐台中都在說這件事,這個時候,她若以「大姐就要遠嫁,姐妹們最後一次相聚遊玩」的名字說服羋姝去向楚威後要求一起去西郊行宮,當真是毫無問題。

  她並沒有自己來說,而是有意讓羋茵知道了此事,好勝的羋茵果然向羋姝提起此事,羋月便敲著邊鼓,果然引動羋姝也順理成章地鬧了一頓楚威後,讓她准許諸姐妹一起秋獵,作為對大公主羋姮的一次送別。

  然後就是漫長的等待,每一天都讓羋月覺得是如此的無窮無盡。她想著如果見了生母,第一次話應該是說什麼,是埋怨她扔下自己姐弟毫無訊息呢,還是表示自己能夠理解她的苦衷呢,或者說向她表示自己已經長大了,可以照顧弟弟了……

  對了,還有一件極重要的事,便是自己終於圓了父王的心願,已經拜屈子為師了,而且還有一個師兄待她很好,他的名字叫做黃歇……

  如此輾轉反側,每每都是上半夜睡不著,下半夜睡到天亮幾乎起不來,弄得女澆女岐不知道她出了何事。直至女葵幾番暗自相勸,這才讓她稍稍收斂了些,不敢叫人看出來。

  終於等到正日,車馬轔轔,宮車成排,千軍萬馬直出北門。

  雖然只西郊行獵,但畢竟是王室出行,羋月等天未亮俱都起身,按著身份等級穿好服制,然後是等著出行。宮門前亦是軍隊、百官等排隊出行,諸內侍女奴們隨行。等到楚王出後之後,方是後宮隨行,再是公主們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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