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羋月傳 | 上頁 下頁


  莒姬數年不孕,只得想方設法,借楚王商常來臨幸,趁著他興致高時,將身邊媵從間或推薦給楚王商侍寢,果然不久之後,媵從向氏就懷了孕。

  可是誰也沒想到,這個不起眼的媵從懷孕,卻忽然變成一場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幾乎是莫名其妙接到消息的莒姬,連忙趕到椒室,去看望更加暈頭轉向的向氏。

  與嬌豔照人、明眸善睞的莒姬相比,向氏也自有一番清新婉約的美態。此時向氏心中惶恐,更顯得嬌怯可憐。她見莒姬進來,忙要起來行禮,眼含淚光如見親人:「莒夫人,奴惶恐……」

  莒姬含笑忙快步按著她:「妹妹勿動,仔細身子。你身已非一人,自當慎重。」她這邊明快和悅地與向氏說話,另一邊卻吩咐:「女桑,向媵人從今日起身體與往日不同了,她行走坐臥,你都要寸步不離地扶著她,若有事故,我唯你是問。」 她身邊的侍女女桑連忙應了,上前來恭敬扶住向氏,不讓她隨便行動。

  向氏滿懷惶恐,囁嚅道:「妾身害怕,椒室豈是妾身所居之地,莒夫人,您去跟大王說,讓妾身遷至別處吧!」

  莒姬含笑著聽,卻微微收了笑容,道:「休要胡言,此是大王的恩寵,豈是你我自說自話的事?」

  向氏怔住了,嘴唇血色一下子褪得乾乾淨淨,好一會兒才道:「可是,妾身委實害怕……」說到這裡,已經是聲作哽咽。

  莒姬忙笑著安慰她道:「妹妹休怕,這是旁人求都求不得的好運,妹妹怎麼反而哭起來了。富貴逼人,一時間自然不適,待得時日久了,豈不樂在其中!倘若你十月懷胎生下一個公子來,由子蔭母,以後的恩寵,只怕更在我之上呢!」

  向氏低頭:「妾身不敢,倘若當真是生出公子,那也是由夫人撫育,妾不敢奢望!」

  莒姬心中暗暗贊許,她特地前來關照,也正是為了這一番話。

  春秋戰國時期,諸侯之間經常互嫁王室宗室女子,當時各國文字方言習慣皆不同,因此一個女子出嫁,通常宗族內就會陪送許多同宗或者臣屬之女作為陪嫁媵從。這樣會讓新娘不至於忽然獨自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語言不通的環境中,至少她還有同伴,所以通常一場婚姻中,男方娶進門的可能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群女人。而這些「妹妹」們不但是同伴,還有可能是代孕的的物件——也許身份最高的那位貴女不一定就能夠生出兒子來,但是只要她的媵侍中有人生下兒子,那麼她這個族群在這場聯姻中就有了繼承人

  因此在中國古代,婚姻並不是兩個人的事,而是兩姓之間的結盟,所謂「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後世」的事。往小裡說是兩個家族的聯姻,若大了說就是兩個國家之間的姻盟。主母和媵從之間並不是女人同性之間必然存在的情敵關係,倒反而更像是同一個共榮共辱的團隊關係,向來互為羽翼輔庇,主母提攜和保護媵從,媵從依附和順從主母。

  向氏一向溫順聽話,因此也深得莒姬歡心關照。所以莒姬樂得對向氏表示善意和關懷,她也是真心關切向氏肚子裡的孩子,早就視為自己的孩子,但態度卻仍然是更為和氣:「妹妹,你是此子生母,與我本是一般的。如今你也要改改稱呼,只管叫我阿姊便是了。」

  向氏抬頭看著莒姬,嚅嚅地叫了一聲:「阿姊——」

  莒姬笑著摟住她:「好妹妹。」

  自此向氏安胎,莒姬每日守候,除了待楚王商下朝之後去侍奉之外,便是長駐椒室,細心照顧,竟使得王后派來的人,一時不得下手。

  輾轉數月過去,向氏已經臨盆。當下由女祝徹夜跳巫祭祝,女禦女醫著緊侍候,連楚王商都破例罷了朝而坐在椒室外庭等消息。

  此時,向氏臨盆時的哀叫響徹椒室上空,奚奴們進進去去,忙碌不休。女巫們唱著巫歌點燃了祭禱神靈的香料,可這芬芳的香氣也不能讓人平心靜氣一些。楚王商也焦灼不安,王后陪侍在楚王商身邊,不住勸慰:「既是星象所祝,必當母子平安,此乃我大楚天命所向,大王勿憂!」

  此時王后心如油煎。那個該死的女醫摯,竟敢違她之命,拖延到現在還沒有下手。她已經派人催過數次,女醫摯只推說如今向氏身邊,莒姬防範甚嚴,且女禦奚人環繞,便是食物藥材,也都有專門的烹人食醫掌管,實在不得下手。唯有到臨盆之時,諸事混亂才好下手。

  她也實在嚴重警告過女醫摯,倘若到時候沒有讓她滿意,那麼族誅之言,絕不為虛。她這邊勸著楚王商,這邊已經是裡頭的向氏叫得越淒厲,她心頭的惶恐都是劇烈,這邊看似端坐如儀,卻在向氏每叫一聲聲,如心頭被針紮了一下下,只是暗暗惡毒地詛咒著一次次:「她怎地還不死,她怎地還不死……」

  庭院中,戴著面具的女巫轉圈跳躍吟唱,向著傳說中主管子嗣、驅除邪魔的女神少司命乞求保佑,讓產婦順產,讓嬰兒順利出生:

  「秋蘭兮麋蕪,羅生兮堂下。

  綠悠傳來:

  「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然而誰也無心再去聽那些女巫的唱歌了,內室的門已經打開,女醫摯手抱著繈褓,一步步走出來,她的神情很奇怪,有一種如釋重負般的解脫,又有一種難以置信的恍惚。

  而此時王后卻顧不得看她的臉色,只死死地盯著她手中抱著的繈褓中那一團啼哭不止的嬰兒。倘若眼睛能夠噴得出火來,她此刻眼中的火足以活活將女醫摯和這個嬰兒燒死千回,倘若眼睛裡能夠射出箭來,那麼她眼睛盯著的人早已經被射透千箭萬箭。

  楚王商不禁上前一步,有些激動也有些興奮:「快把孩子抱來給寡人看看——」

  女醫摯已經走到楚王商的面前跪下,將手中的嬰兒高舉到楚王商面前:「恭喜大王,向氏為大王產下一位公主!」

  「你說什麼——」這一聲並非出自楚王商之口,而是發自王后的尖叫:「到底是公子,還是公主?」

  「是——」女醫摯咬咬牙,稟道:「是一位公主,是女兒!」

  「不可能!」楚王商的怒吼聲幾可驚天動地,他大手一伸親自解開繈褓,一個粉紅色的肉團哭得聲嘶力竭,拎起小肉團的一條腿一看,楚王商的臉色也白了,隨意將手中這一團軟糯往女醫摯懷中一丟,一腳踏得廡廊的木板幾乎都斷了,女醫摯只聽得他漸漸遠去的怒吼:「將唐昧抓起來,準備鑊鼎,寡人要烹了他——」

  §第二章 少司命

  「哈哈哈……」椒室之中一陣尖厲的大笑,王后笑得近乎瘋狂,簡直已經失去王后的儀態。她長長的指甲掐在女醫摯的肩頭,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醫摯,做得好,做得好——你做得比小童想像得更好,吾會重重賞你,重重賞你的!」

  女醫摯跪在地上,只手忙腳亂地護住懷中的小嬰兒,看著王后近乎瘋狂的大笑,心頭的餘悸仍然陣陣襲來。

  這數月中,她也迫于王后的威勢,找了墮胎的藥草研碎磨粉,時時藏在袖中,欲找機會下在向氏的湯藥之中。只是每到臨動手時,內心巨大的恐懼感總是讓她沒能夠走出最後一步。她年幼時師從扁鵲習醫,古來醫巫相通,醫者活人,非醫者之能也,乃是上天假醫者之手,卻使醫者受榮耀。因此醫者治病,除了精習藥典脈案之外,更重要的是要以最大的虔誠心,才能傾聽得到患者體內病惡所在,只有用最大的虔誠心,才能夠在諸般藥草中,找到正確的那一味來搭配救人。

  醫者,是天神的使者,行醫是天定的使命,是上天擇定救人的人,才能夠有異於他人的天賦。用上天所賦於的才能行惡,用救人的藥物害人,是會受天譴的。

  她曾經看到過遭受天譴的人,被雷擊而死,全身焦黑,更可怕的是屍體上會出現天書異紋烙在皮膚上,這種罪惡是連死都不能解脫的。

  她看著向氏走路,看著向氏吃飯,看著向氏喝藥,每一秒她都在祈禱,每一個孕婦會發生的意外都這麼多,她不敢下手,可是她卻是如此期盼著能夠讓自己雙手乾淨卻能夠讓自己合族免禍的意外發生。

  直至向氏生育的那一刻,那一刻她想,如果這個孩子還能夠順利生出來,那麼,她只有最後一個辦法——初兒的幼兒如此脆弱,只消用被子放在他的口鼻上,他就能夠窒息而亡,毫無傷痕,毫無懷疑。

  她顫抖,她祈求,向氏在淒厲的慘呼,而她內心淒厲和痛苦並不下於向氏,最後一刻即將來臨,她無論作什麼樣的選擇都是萬劫不復。

  可是,到最後一刻她把嬰兒拉離母體時,她忽然看到了最後的結果,那居然是一名女嬰。那一刻她禁不住喜極而泣——東皇太一、雲中君、太司命、少司命、天上地下的諸神靈聽到了她的祈求,這孩子得救了,她也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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